大河初心 ——焦裕禄精神诞生的风雨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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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初心
——焦裕禄精神诞生的风雨历程
高建国
目 录
一、从“一点五书记”到代理第二书记
二、化作鹃啼带血归
焦裕禄赴任兰考前，地委书记张申曾提醒他要做好经受“三个最”严峻考验的准备。焦裕禄真正领悟老领导的告诫，还是在全身心融入兰考的历史与现状，深度触及各种矛盾之后。
作为县委书记，焦裕禄必须贯彻党“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方针，但现实最紧迫的任务是抗灾救灾，解决全县36万群众的吃饭问题；兰考的特殊难题是阻止灾民外流，焦裕禄在领导治理“三害”、改善生产条件稳定群众的同时，也要面对现实，允许部分在乡确实无法生存的群众外出讨饭；巩固以人民公社体制为标志的集体经济是县委的重要职责，但为度荒年和调动积极性，焦裕禄也要顺应生产力发展水平，采取确定林权和从种到收全程管理大包工等措施以调动群众积极性；焦裕禄肝病日趋严重亟待治疗，但刻不容缓的救灾又使他秉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信条，义无反顾奋战在救灾第一线……
内外交织的矛盾，沉重的工作负担，令焦裕禄心力交瘁。他很少再编顺口溜，伴随他把欢乐送给人们的二胡也挂在家中墙上默然无声。徐俊雅尤为担忧的是，丈夫的肝病出现了反复。而病情逆转，则始于1963年夏秋之交，他带领干部群众抗击那场史所罕见的特大暴雨。
看到焦裕禄依然日甚一日地抱病操劳，徐俊雅又痛又急，含泪警告他说：“你要是再不抓紧治病，我就到开封地委去告你！”
焦裕禄怔住了。他望着茹苦含辛十几年的妻子，疲惫的脸上漾开一丝笑容：“哪能啊，老夫老妻的，那样影响多不好！”
此后，焦裕禄依然故我。面对严重灾害、干部中错误思想和自身沉珂日 重的多重挑战，焦裕禄扮演了以生命殉党的事业的悲壮角色。在杜鹃啼血、秉烛冲刺的日子里，他经历了怎样的痛楚？
尉氏县卫生局原局长、中医专家杨培生儿子杨文明回忆：
1962年9月的一天，父亲接待了焦书记。他脸色乌青，腹部水肿，县医院确诊为肝硬化腹水。父亲建议他住院治疗，焦书记不同意，说：“什么事都没有群众的事大，兰考群众需要我！”他答应中药保守治疗，继续工作。父亲配药，我煎药送药。煎药要把握火候。每次煎药我都非常细心，先用猛火煮沸，然后收至小火煎成一碗，用消毒纱布滤渣倒入碗内，让焦书记服用。煎药时，我把对焦书记的敬意倾注进去，也把对他的祈福融合进去。这样的好书记，一定会药到病除。
一次，我给焦书记送药，他下乡发救济粮款刚回来，因肝痛，额头上满是汗珠。我忙为他倒水，劝他去省里医院治疗。焦书记说：“就要入冬啦，全县还有很多群众没有过冬棉衣和粮食。在群众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怎么能离开工作岗位啊！”
我再次送药时，父亲说好久没见焦书记了，要和我一起去。走进他办公室，焦书记趴在办公室桌上，手里攥着一张报纸。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喊：“焦书记……”他闻声醒来，眼睛通红，说：“对不起，昨晚睡得晚，刚才看文件睡着了！快坐吧！”父亲为他量完腰围说：“脸色好转了很多，腹水也少了，有效果啊！您还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我知道劝不了您……”我也说：“焦叔叔，您的病应该多休息，别再……”“我没事的！”焦书记说：“你爸不是说了嘛，我气色好多了。现在正是群众最需要我的时候，怎能去养病呢？”经过两三个月治疗，焦书记的病明显好转，不再喝汤药了，父亲又为他配制了药丸。
兰考县委原副书记刘呈明回忆，1963年6月的一天中午，焦裕禄带着儿子跃进，约他和县委监委书记潘子春到澡堂洗澡。浴后，焦裕禄坐在床上说：“呈明同志，你看我的肝上长了个小疙瘩，比鸡蛋黄大点。”刘呈明看了看问：“痛不痛啊？”焦裕禄说：“有时候痛，有时候不痛。”“你快去看看吧！”刘呈明着急地说。焦裕禄说：“除“三害”刚展开，工作这么紧张，怎么能离开呢？”
桑榆晚年，徐俊雅忆起焦裕禄病情的发展，仍痛惜不已：
老焦的肝病还是1959年在洛阳发现的。组织上安排他住院治疗，他偷偷跑回厂上班。送他到疗养院疗养3个月，他1个月就回厂了。到兰考后，为治理“三害”，让人民过上好日子，他风里雨里查风口、探水情，肝病一天比一天厉害。我说了多少次让他到医院看看，他总说现在工作忙，过一段再说。眼看老焦一天比一天瘦，桌子上、床边放的小东西日渐增多，茶缸盖、鸡毛掸、长把刷子，都是用来压迫止疼的。一天晚上，他在家写材料，我发现他用刷子把顶住肝部，看样子疼痛难忍。我坐在他身边劝他：“老焦，你的肝脏疼得厉害了吧！先休息一下，明天再写不行吗？”“不要紧，我能顶得住。疾病就像困难一样，你越怕他，他就越欺负你。”他连夜写出一万多字的工作报告。多少年来，老焦一直坚持自己动手写文件。他常说：“重要文件不能委托秘书去写，特别是讲话、作报告，更不要别人写好，自己在那里干巴巴地念。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有味道呀！”1964年3月，老焦的肝病突然严重，下乡时突然晕倒在三义寨公社。当即被送到县人民医院，医生诊断为肝病急性发作，必须马上转院。县委决定送他到开封卫校附属医院。我赶忙给他收拾几件替换衣服，催他快走。他说：“你不要带啥东西，到开封检查一下，拿点药，就赶快回来。”
焦守云《我的父亲焦裕禄》描述父亲遭受病痛折磨时写道：
大家发现他冬天穿的棉袄，第二第三个扣子不扣，原来是方便把手伸进去，摁住肝部，那样就能稍微舒服点。
有一天他跟我母亲说：“俊雅，我这肚子里长了个疙瘩，你一摸它一缩，像老鳖的头样的。”母亲说：“那你抓紧时间检查呀！”他说查肯定要查的，不过这段时间太忙了，等过了这一段再去查。
后来肝上的瘤子越长越大，他发现摁住它就会好受一点，所以大家发现他开会的时候总是那个样子。虽然不文雅，但他觉得疼痛会舒缓一点。再后来，他手里抓住什么就用什么，像钢笔、鸡毛掸子等身边随手可用的东西。他最早使用的茶杯盖，就用茶杯盖上的疙瘩顶着肚子里的疙瘩。他那时很瘦，肚皮很薄。他摸到瘤子就用茶杯盖使劲往里杵。他用得最多的是刷衣服的刷子，一头顶着肝，一头顶着藤椅。他这样顶着老歪在这个地方，就感觉不到疼痛了，这个时候就可以写字翻书。有时候他会忘记身上还顶着个东西，站起来想上个厕所，那个刷子就掉地上了，疼痛突然释放，毫无防备，他就从椅子上一屁股坐到地上了，疼得能蜷成什么样就蜷成什么样，有时候就蜷成了“句号”。这种情况下，他要在地上挣扎好一阵子才能起来，然后再摁住，弯着腰去做其他的事，受老罪了。
在肝病日渐沉重之际，经济上的负担也在困扰着焦裕禄。1963年7月25日，焦裕禄在县委常委生活会上说：“经济上有些困难，原在尉氏欠账60元，前段岳母有病住院，又借80元，现在还欠镶牙的30元。自己想从福利费中借30元，还了镶牙帐。哥来要钱，也没有钱给他。孩子去年回家到现在，只寄了30元。”
翌日，焦裕禄任兰考县委书记。但他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
生命的余晖朦胧而温煦。在与死神的赛跑中，焦裕禄像慷慨悲歌的勇士，坚毅果决，呼啸猛进，开始发起最后的冲刺。
1964年2月初的一天，焦裕禄再次来到东坝头附近的张庄。昔日最大的风口沙洲，始见绿意阑珊，连绵起伏的沙丘“下马台”，翻淤压沙后已经由黄变红，蹿出土的小树苗错落有致，茁壮挺立。焦裕禄见此情景面露喜色，回县即口授简明总结提纲：
治沙：沙区没有林，有地不养人，这是基本情况。有林就有粮，没林饿断肠，这是重要性。以林促农，以农养林，农林相依，密切配合，这是方针。造林防沙，百年大计；育草封沙，当年见效；翻淤压沙，立竿见影；三管齐下，效果良好，这是方法。
治水：兰考地形复杂，坡洼相连，河系紊乱，这是客观情况。以排为主，排、灌、滞、台、改兼施，这是方针。舍少救多，舍坏救好，充分协商，互为有利，上下游兼顾，不使水害搬家，这是政策。夏秋两季观察，冬春干燥治理，再观察，再治理，观察治理相结合，这是方法。
治碱：分清轻重，区别对待，这是方针。翻淤压碱，开沟淋碱，打埂躲碱，台田试种，施有机肥，种耐碱作物，这是方法。
近乎宝典的智慧结晶，是焦裕禄用透支生命的那管笔写下的。
焦裕禄肝病日趋严重，冥冥中生命之神在向他告警，又似在提示着什么。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久客他乡的游子思乡恋母之情骤然充溢胸间。眼看癸卯兔年春节到了，焦裕禄走进县委副书记、县长程世平办公室。
程世平以为焦裕禄有要事相商，急忙把他让到火炉旁。
“老程，春节你回老家过年吗？”焦裕禄刚一落座就问。
“我没有回家过年的习惯。”
“你要不回去，就值班看门。”焦裕禄告诉程世平：“我好多年没回老家了，打算给地委请个假，节前带全家回去看看老母亲。”
程世平想到焦裕禄父亲去世早，南下到河南十多年没怎么回过老家，不由慨叹一声：“老焦呀，你是该回去看看老母亲了。”
焦裕禄望着程世平，局促不安地搓着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踌躇半晌才说：“老程，能借点钱给我吗？300块就够了……”
程世平感到惊讶。他知道焦裕禄家境不宽，日子过得紧巴，但想不到当书记的连回家的路费也凑不够！他心中一阵酸楚，急忙说：“好，我马上叫人事科准备。300不够吧，要不要多带几个？”
“够了，够了，加上工资足够用的。钱我回来就想法还你。”焦裕禄往火炉前凑凑，又说：“路上能省就省点。”
屋里炉火正旺，程世平身上有些发热，正解棉衣扣，不经意间瞥见焦裕禄直打哆嗦。他心里一惊，忙问：“老焦，你病了？”
“没有，就是有点冷。”焦裕禄掩饰地笑着说。
程世平摸摸焦裕禄的衣服，又是一惊：“大冷天穿个空心袄，连件秋衣也不套，咋不冷哩！八面透风还不把你冻坏啦！”
焦裕禄苦笑一下：“老程，我没啥衣服往里套啊！”
“扯布做一件嘛。”
“没布证，钱也紧，将就着吧。不少群众还没棉衣呢！”
程世平说：“那不中。没布证我给你找，说啥也得做件秋衣套上。要不回家老娘见了像啥样子！”程世平不由分说，硬拉着焦裕禄来到商店，扯了一身降价处理的秋衣布。
雪下得渐渐大了，飘飘洒洒的雪花，像漫天银蝶起舞翻飞，伴着焦裕禄渐行渐远的身影。程世平目送焦裕禄远去，钦佩和苦涩杂糅心间。老话说，千里来做官，为了吃和穿。老焦啊，你这个共产党的“县太爷”，律己之严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说你和群众同甘共苦，其实你比群众吃的苦还多啊！
1964年2月11日，癸卯兔年农历腊月二十八，焦裕禄携妻儿踏上返乡之旅。动身前一天，火车站主任货运员徐福有因事到县委，办公室有个干部对他说，焦书记全家要回山东老家过年，上车时请给安排一下。徐福有说：“安排一下当然可以，但焦书记不一定同意啊！”果然，那天焦裕禄带家人来到车站，徐福有绕着圈子提出，小孩上车爱睡觉，得给小孩找个座位。焦裕禄笑道：“为什么非得给小孩找个座位？咱的小孩头上也没长出个花来，还不跟旅客的小孩一样？那样做，不是爱护他们，而是害了他们。”
列车到站后，焦国庆争着上车，立刻被焦裕禄制止住了。等旅客们快上完车时，焦裕禄和家人才挤上火车。为了省钱，全家人在车上吃从伙房打的白面和黑面馍，连碗热汤都没舍得买。
焦裕禄一家从博山八陡火车站下车，雇一辆马车返回北崮山。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清脆的马蹄声和着车轮欢快的吱扭声，无可遏制地勾起游子浓浓的乡情。岳庄南村，岳庄村，岱庄村……哦，洒满童趣的岳阳山已遥遥在望。马车驶入北崮山村，已是暮霭四合时分了。
徐俊雅《党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记述了丈夫最后的省亲：
1964年春节前，那天我正在做饭。老焦一进门就高兴地对我说：“组织上批准我探家了，咱们可以回山东老家过年了。这么多年，也该带你和孩子回家看看。”我嫌拉大带小路上不方便，主张少带几个孩子。可老焦坚持要把几个孩子全部带回去。一路上，他指着一块块烈士纪念碑，对孩子们讲革命先烈同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英勇斗争的故事。到老家的第二天早上，他不顾天气寒冷，踏着积雪，带领全家上祖坟了。到了坟地，他指着一座坟对孩子说：“这是你爷爷的坟，你们知道你们的爷爷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地主的阎王债逼得上吊死的，那年我才十几岁。后来我被日本鬼子抓到抚顺煤窑做苦工，在日本侵略者和汉奸的刺刀威逼下，每天在煤窑干15个小时以上的苦工。后来逃出虎口，也不敢回家，又逃荒要饭到江苏宿迁县，给地主当长工，你们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哪有咱穷人的活路。看看现在，咱们的生活多么幸福，你们要不好好学习，怎么对得起解放咱穷人的共产党啊！”孩子们听得一个个眼里噙着泪水。这时，我才明白，他坚持要把孩子全部带来的良苦用心。
焦裕禄带妻儿痛悼父亲后，边向山上走边说：“当年，党领导矿工和农民组织游击队打日本鬼子。一次，几个游击队员被鬼子围在山上，子弹打完了就用石头砸。虽然他们全部壮烈牺牲，但受到沉重打击的鬼子再也不敢小瞧中国人了。”焦裕禄指着路旁的纪念碑对孩子说：“这就是为牺牲烈士立的碑。他们用生命换来了新中国，你们只有学习好，把祖国建设好，才对得起他们啊！”
焦裕禄在岳阳山给妻儿上的家国同构的一课，徐俊雅和孩子都牢牢记在心上。许多年后，焦家两代人谈起这次故乡之行，都清晰地记着当时的情景，心中总是回荡着焦裕禄铭诸肺腑的叮咛。
焦裕禄携妻儿祭扫完祖坟和烈士墓，就挨家挨户看望烈属和老战友。抬脚间来到烈士焦念松家。焦念松是焦裕禄小学同学，两人都是陈毓津老师的学生。1947年8月，焦裕禄渡河北上奔赴渤海区，焦念松随岳阳区中队到西河镇为我军医院设营，不幸遇袭牺牲。1950年春和到大连实习前，焦裕禄两次返乡都看望过烈士母亲岳帮桂。这回，他给老人带了下药的冰糖和爱吃的锅饼，进门就亲热地问奶奶身子骨结实不？生活咋样？老人欢快地说，吃穿都不缺。焦裕禄满屋里瞅着，问老人有没有炭烧？有没有零钱花？老人说，队里很照顾我，没啥困难。看到儿子发小，老人又想起牺牲多年的念松，泪水流了出来。焦裕禄开导她说：“奶奶，我们今天的好日子，还不是烈士用鲜血换来的？大家都怀念着他们，你有念松这样的好儿子，应当感到光荣啊！”
焦裕禄到老民兵焦其焕家，他正卧病在床。焦其焕要起身，焦裕禄忙让他躺下，说：“得上医院治才行。”焦其焕说：“我是老毛病了，不碍事。”他端详着焦裕禄，说：“你没变样！来家也没歇歇，就跑来看我。你没忘了我们呀！”焦裕禄动情说：“那能忘了吗？当年咱一块儿当民兵的情景，我还常常梦到呢！”
走了一户又一户，焦裕禄找军属焦念卿的母亲拉家常，又去看望当年一起当过民兵的焦念钦，最后来到村党支部书记陈壬年家。老战友一见面，焦裕禄顾不上多寒暄，就问今年村里生产搞得怎么样？陈壬年说，村里的生产还不错。焦裕禄又问，生活呢？陈壬年说，比前几年好多了！焦裕禄拍拍陈壬年的肩膀，推心置腹说：“老伙计，咱村是有名的穷村，人家叫穷北崮山。旧社会挑担的有百十挑，下窑的也有五六十口。毛主席领导咱们翻了身，生活有了很大提高，但还不算富裕呀！咱得下决心改变面貌！”陈壬年感动地说：“过去的事，你都还记着呀！”焦裕禄说：“记着，永远也忘不了！我们这里山多，但我看山上的树还不多，山该怎么利用？是不是可以大量造林？还搞一部分经济林，既可保持水土，又可增加收入，而且是长期的收入。这样，就可以逐步改变自然面貌。”焦裕禄谈了治山，又谈治水。他回忆起过去干旱的年景，到13里外去挑水的往事，感慨地说：“水是农业的命脉，有足够的水，粮食产量就上去了，还能保证稳产。”说到兴奋处，焦裕禄抓住陈壬年的手，两眼炯炯有神：“治山治水，依靠谁去做呢？依靠贫下中农！咱村贫下中农多，这就是优势啊！”
在北崮山那个寒冷的春节，陈壬年听焦裕禄讲着，心里像是烧起了一把火，浑身暖融融的。离开家乡这么多年，焦裕禄还是忘不了村里的街坊邻居，还对村里的生产生活这么关心！算起来，焦裕禄参加革命时间不短了，可穿戴还和村里的老百姓一样。他没好意思问焦裕禄当啥官，只问他负责啥工作。焦裕禄告诉他，自己在县里工作。后来焦裕禄逝世后，报纸电台开始宣传的事迹，陈壬年才知道，焦裕禄原来是河南省兰考县县委书记。
2017年8月26日，在北崮山焦家老屋，焦裕禄侄媳妇赵心艾，给我描述了焦裕禄挈妇将雏回家过年的情景。她絮絮不休地讲着，努力在渺远岁月的记忆中打捞四散飘零的流光遗痕，忽而停下来怯生生问：“这我能讲吧？”看到我鼓励的神情，又接着说下去：
1964年快过年的时候，俺叔焦裕禄带着婶子和孩子回北崮山过年，看娘来了。俺是焦裕禄大哥没过门的儿媳妇，俺对象焦守忠叫俺过来见见叔。那年冬天很冷，叔头戴有耳朵的旧棉帽，身穿黑色旧大衣，脚登老汉鞋，到家看过娘和大哥，就没大着家，忙着去拜访村里的老人，看年轻时一块儿当民兵的伙伴，还带老婆孩子上山祭祖，在父亲坟前给全家人上课。
年夜饭全家人吃的是年糕，一人眼前一点红糖，还有黍子米。初五吃的煎饼窝头，有馍，里面白面很少。村里有来串门的，见了俺叔几个孩子，有的顺手掏个三毛两毛的压岁钱。守忠就劝他们：“你还不知道俺叔那脾气？他对孩子要求严，不让要！”
俺叔没一点当官的架子。村支书陈壬年和叔是发小，一块儿当过民兵，两人很投契。一见面，他就问：“这些年，你在外面干啥？”叔说：“咱庄户人能干啥？干活呗！”陈壬年见叔穿的棉袄磨得发亮，说：“你咋穿成这样？”叔笑着说：“咱干活出力的，风里来雨里去，不就这样嘛！”两人拉了一个多钟头，末了，陈壬年盯着叔的脸问：“你是不是有病啊？”叔说：“有啥病？我没病！”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俺那时思想狭隘，觉得当县委书记的叔回来过年，见了没过门的侄媳妇，多少还不给两个？头天见面，叔人怪和气，可就是不提见面礼的事儿。俺琢磨，兴许是叔刚回来，亲戚里道应酬多，想不到这芝麻粒子大的事儿。谁知第二天，叔还没提这档子事儿。第三天，叔还像没事儿一样。俺那心里就不乐意了。邻舍百家谁不知道俺有个当大官的叔啊！人家要是问，你叔回来给了你啥见面礼，俺怎么说？俺这脸往哪儿搁？叔家里孩子是多，日子过得不宽快。可没有多，还没有少啊？给个三块两块的也行啊！可叔到末了也没表这个态。俺就窝着一肚子火走咧。
过了不到仨月，河南来电报说叔的病厉害啦。守忠叫我来家看门，他送奶奶去郑州，赶上了俺叔没咽气。守忠给他用手绢擦汗，手绢都湿透了。再后来，报纸广播里开始宣传俺叔，听听他拖着个病身子给老百姓操持，想想那年春节回来他穿的那身旧衣裳，俺那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俺明白了，叔光想着为人民服务啦！有几个钱都给了贫困群众啦！过后俺也想通了，别说叔没啥钱，就是有点钱，俺也不应该要啊！叔来家过年，病已经很重了，他的身子提示他，回来跟家里老少爷们辞路啊!
最后的乡情醇似醪、甘如饴，以至瑞雪覆盖下的故园，每一个角落都感受到了赤子依依惜别的缱绻旖旎。焦裕禄却并不自觉。1964年2月28日晨，焦裕禄携家人乘公共汽车取道八陡返回兰考。出门时，年迈的母亲依旧用小笤帚给儿子扫身，倏忽间竟生出几分恓惶。老人发现，儿子比过去明显消瘦了，眼里满是对故土和父老乡亲的不舍。令她怅然若失的，还有她带了几年的孙女焦守云，这次也要回兰考上学。老人打发孙子焦守忠把叔叔一家送到村外汽车站，倚门望着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街巷尽头。
焦裕禄从山东回到兰考，牵挂已久的贺李河疏通，又提上了日程。贺李河通畅与否，是兰考东半县排涝的牛鼻子，而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山东菏泽地区曹县和商丘地区民权县配合。3月1日，焦裕禄在县直机关和部分社队党员干部会议上明确，用打淮海战役的办法开挖贺李河，并作为当前的重点工作之一。会后，焦裕禄到北沙河造林工地找张钦礼商量：“钦礼同志，贺李河连着山东和河南两个省、3个地区的3个县，疏通河道中的跨区协调和利益调处是关键。你战争年代在这一带打过仗，群众关系好，周边情况熟，我想让你到这几个地方跑一跑，这人的关系一通，水路也就通了。”
张钦礼受命后立即动身，赶到山东菏泽地委汇报，建议为使贺李河的水由兰考李馆村经菏泽曹县顺利排入赵王河，兰考、曹县同时开挖河道，兰考投资在李馆村后建节制闸，遇大水可关闸先排下游积水，然后开闸排上游积水。节制闸以下河道由曹县开挖。菏泽地委领导认为兰考的建议很好，全力支持工程实施。曹县以下河道涉及商丘地区民权县，张钦礼又马不停蹄前往商丘地委汇报。
张钦礼到商丘，正赶上曾任洛矿首任厂长的河南省委常委、省委秘书长纪登奎下沉商丘，主持这个洪涝灾情最严重地区的全面工作。纪登奎听取了老部属焦裕禄所派特使的汇报，完全支持兰考借道行洪的想法。民、兰、曹三县商定，成立治理贺李河指挥部，统一组织协调施工。工程上马后，3县共出动民工近3万人。焦裕禄、张钦礼、潘子春等县委领导到李馆节制闸工地参加劳动，和民工一样挖土、拉架子车、背水泥。身体羸弱的焦裕禄背水泥时不堪重负摔倒在地，晕了过去。张钦礼、潘子春急忙跑过来，把焦裕禄搀到工棚，喝过热水后，几个人轮流把他背到附近公社医院。医生检查后说，焦书记的肝病很重，已经腹水，建议赶快回县住院治疗。焦裕禄起初不肯走。几个县委领导认为不能再拖了，焦裕禄服从了大家的决定。
1964年3月14日上午，焦裕禄在兰考县委常委生活会上总结去年县委的工作后，语重心长说道：“去年我们的工作取得了不小成绩，地委多次表扬，这是对我们的鼓励和鞭策，现在要特别注意经得起表扬的考验。今年要立志站起来能走路，要很好地总结去年的工作，抓主要矛盾，走群众路线，搞调查研究，把工作做好。”
接着，焦裕禄开始汇报思想：“我个人的思想是，在兰考一天就干好一天，集中力量把工作做好。但最苦恼的是自己身体不好，现在又有个腿疼，扁桃腺也肿，肝也疼，身体不好，工作搞不上去。生活上别的问题不大，这次回家借了300元钱，这个月可还100元。小孩多，穿的问题很大。工作作风上有些老毛病容易犯，就是粗，有些急，这样有时就有些脱离实际。有时对下边的困难考虑不够，批评不够恰当。”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向组织真情剖白自己。
严冬悄然遁去了，春天重又回到豫东平原。东坝头上，黄河岸边，疏密有致的泡桐树，争相缀满了含苞欲放的蓓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便争先恐后绽放出喇叭样的花朵，白的像玉兰，紫的似荆花，云一样飘逸，霞一般绚烂。迎风怒放的桐花，与争奇斗妍的杏花相互映衬，给大河最后一道弯平添了无限春意。
县委常委生活会后一个星期，1964年3月21日，焦裕禄骑车去三义寨公社检查工作。随行的张思义、李中修感到反常的是，往常下乡，焦裕禄总是骑车走在前头，这次却落在后头。上坡时，焦裕禄强蹬几下没骑上去，一头从车上栽下来。张思义等人急忙把蜷缩在地的焦裕禄扶起来，心疼地劝他：“老焦，还是回去吧！”
焦裕禄摇摇头，一手按腹，一手推车前行。张思义、李中修默默跟他走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到达三义寨公社，公社党委书记见焦裕禄脸色发青，心砰砰跳着说：“老焦，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焦裕禄吃力地说：“不休息啦，还是先听你们的情况……”
听汇报时，焦裕禄左手抵着肝部，做记录的右手不住地颤抖，钢笔几次掉到地上。公社党委书记声音喑哑，随行人员眼圈潮红。
听完汇报，焦裕禄不顾别人劝说，坚持要看候寨的拉沙盖碱，看南马庄的副业生产，看孟角的翻淤压碱……可一出公社大门，再度袭来的剧痛使他天旋地转，晕倒在地。急性发作的肝病，逼迫焦裕禄不得不放弃实地查看计划，拖着病体返回县城。
这个充满希望的春天，焦裕禄和他的战友正满怀信心乘势而上，准备“站起来走路”，可狞厉的病魔已经不肯给他更多时间了。
开封地委发现焦裕禄病情加重，几次通知他住院治疗。县委召开紧急会议讨论焦裕禄病情，决定为了对党负责，焦裕禄同志必须住院治疗。沉疴在身的焦裕禄服从组织决定，但依然心绪难平：除“三害”刚有点眉目，我不能离开这里呀！非争取麦子丰收不可！
3月22日，焦裕禄逝世前一个月零二十二天，县委安排统战部部长苏清善、组织部干事赵文选送他去开封治病。但焦裕禄部署完工作并找人谈话后，又骑车下乡了。路上，焦裕禄肝疼得厉害，只好弯腰推着自行车走。谁都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下乡。
3月23日，焦裕禄逝世前一个月零二十一天，经地委一再催促和县委领导苦苦相劝，焦裕禄同意去开封卫生学校附属医院查病。行前，县医院王主任怕他再变卦，找到他说：“焦书记，你要不住院，我就不上班了。”焦裕禄握着他的手，默默点了点头。
干部群众得知焦裕禄外出查病，纷纷赶来送行。人们看着焦裕禄乌中带青的脸色，不祥的阴影笼罩心头。尽管肝疼难忍，焦裕禄仍不坐救护车，坚持步行去火车站。有个拉架子车的老汉挤过来说：“焦书记，上车吧，我拉你上车站。”焦裕禄感激地看着老汉，摇摇头，弯着腰向车站走去，走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看县委大门。
从县委大门口到兰考火车站，只有260米远。焦裕禄忍着剧痛，冷汗淋漓走了半个小时。在火车站门口，焦裕禄努力抬起身，凝望着熟悉的候车室和熙熙攘攘的人流，眼中闪过一丝晶莹。
兰考火车站，这是焦裕禄多么熟悉的地方！难忘1963年1月那个风雪夜，焦裕禄带领县委一班人来这里看望背井离乡逃荒灾民的情景。从那时起，火车站成了他观察灾情世相的便捷窗口，成了深孚众望的中国共产党人带领不屈不挠的兰考人民呐喊着向“三害”宣战的地方，成了兰考县委班子和干部队伍思想转变的起点……
焦裕禄舍不下为除“三害”方战正酣的36万兰考人民，舍不下勾起他辛酸往事，进而促使他拼命工作造福百姓的兰考火车站。在他看来，此去开封只是短期就医，指日可归，县委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呢！他根本不曾想到，此一去自己将永不回还……
焦裕禄慢慢走进站台，缓缓转过身，对送行的同志挥挥手说：“大家别担心，我的病不要紧，很快就会回来，请回吧！”说着，握住了卓兴隆的手。行前，焦裕禄正在输液，卓兴隆问他还有什么指示。焦裕禄交代说：“除‘三害’是党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全县人民眼巴巴盼着我们带领他们早日打赢这场硬仗。你要注意了解掌握情况，我看病回来，就听你们除“三害”情况的全面汇报！”
此刻，卓兴隆用力握了握焦裕禄的手，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开车铃声响了，焦裕禄已经没有力气上车了。卓兴隆等人架着他登上车尾的守车。在火车汽笛声中，几个人匆忙跑下车，一个个揪着心，目送焦裕禄乘坐的火车缓缓向西驶去。
1964年5月14日，焦裕禄因肝癌晚期在郑州与世长辞。
焦裕禄逝世后，人们在他的笔记本上看到这样一段话：
我想，作为一个革命战士，就要像松柏一样，无论在烈日炎炎的夏天，还是在冰天雪飘的严冬，永不凋谢，永不变色；要像杨柳一样，栽在哪里活在哪里，根深叶茂，茁壮旺盛；要像泡桐那样，抓紧时间，迅速成长，尽快为人民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松的气节，杨的生机，柳的品格，桐的情怀，这是焦裕禄情之所至的自我写照，也是夫子自道的光荣与梦想。
三、撞大运的记者抱了“金娃娃”
1965年12月8日，新华社河南分社记者周原从郑州乘长途公共汽车前往豫东，第一站先到了新华社副社长穆青的家乡杞县。不料，县委第一书记白天忙着参加三级干部会议，晚上又舍不下戏院子里那台戏，派了个脑袋空空不掌握什么情况的水利局长来见他。这令周原大失所望。出师不利，心气儿很高的周原有些急了。
两天前，新华社副社长穆青偕新华社国内部工业组组长冯健，从北京取道郑州赴西安筹备新华社全国分社工作会议。穆青重返中原，自有一番深意。刚刚遁去的3年自然灾害，还在祖国城乡一些角落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如何根据党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进一步发掘蕴含在人民中的那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英雄精神，用群众喜闻乐见的报道，激发全社会的热情，推动正在复苏的国民经济持续向好？此前宣传的雷锋、王进喜，给尚未完全恢复元气的共和国注入了不可估量的力量。那么，放眼中国最广袤的农村，能够从人们心底唤起深厚而持久激情的英雄，又在哪里呢？穆青寄希望于故乡。在新华社河南分社与记者见面时，穆青点将让曾打成右派领导未安排发言的周原讲述赴豫北灾区7个月的采访。这使坐惯了冷板凳的周原颇感意外又深受感动。他以直抵人心的讲述，唤起穆青久蓄心中的豪情，与他寻找能够提振国家军心士气英雄的热望形成强烈共鸣。穆青派周原到豫东寻访抗灾斗争典型线索，10天后，他和冯健从西安回来听汇报。这种信任是周原久违的。受命当天，他就慨然出征。
12月9日，天刚蒙蒙亮，周原就拎着包跑到杞县汽车站，在附近的小食摊上吃了一碗元宵。周原放下碗筷，扭头看见一辆公共汽车准备开出。他抓起提包，嘴也顾不上擦，一个箭步蹿上了车。汽车出站上了路，周原忽然想起来问：“同志，这车是去哪儿？”
售票员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周原，没好气地说：“兰考。”
兰考就兰考，反正是豫东的地儿！周原暗自嘀咕着，兵败杞县的挫折感开始淡忘，心中又升腾起新的希望。
车到兰考站，周原发现，兰考县委大院，原来就在汽车站旁边！他心中窃喜，掏出在汽车上临时填写的空白介绍信，满怀希冀走进县委大院。说来也巧，周原一进院，迎面碰上了县委办公室的刘俊生。一问，此君正是自己要找的县委新闻干事。刘俊生看了周原的介绍信和记者证，急忙把他领进办公室，麻溜地沏上了一杯热茶。
直到此时，周原在杞县遭遇的不快才荡涤净尽。他十分踏实地仰坐在椅子上，呷口茶水，舒展身躯，说明来意：“我们新华社副社长穆青同志，打算组织一篇反映豫东地区改变灾区面貌的报道。他让我先来探探路，打个前站，摸摸线索，调查一些情况……”
刘俊生脸上掠过一丝惊喜，脱口打断周原的话：“你们快来吧！俺兰考开展除‘三害’斗争，把县委书记都活活累死了！”
1955年，刘俊生做程场小学校长时，在《兰考报》上发表了一则简讯，报道学校除“四害”取得“显著成绩”，消灭麻雀89只，鸟蛋61个。他收获了平生第一笔稿酬，数额为1角。这篇只有几十字的处女作，为刘俊生打开了另一扇人生之门。1960年春，他奉调到县报工作，年底报纸停刊，他又到县委搞报道。数年历练，刘俊生于青涩中见成长，已熟谙“倒金字塔”思维方式，说事先拣重要的。开口甩出救灾累死县委书记猛料，的确收到了先声夺人的效果。
周原“咕咚”咽下茶水，忙问：“谁为除‘三害’累死啦？”
“俺们县委书记焦裕禄！”刘俊生语气加重，声音有些异样。
周原忽地站起来，瞪大眼睛再问：“焦裕禄是怎么累死的？”
刘俊生把周原领到隔壁自己住室，从箱中取出一双旧棉鞋和破袜子，“这是焦裕禄无数次修补、穿了好几冬的旧鞋袜。”接着，他又从柜上拿下一把藤椅，给周原介绍说：“除‘三害’斗争进入高潮，焦裕禄肝病也越来越重，他坐在这把藤椅上工作，肝疼得厉害了，就用硬物抵在椅靠上顶住肝区止痛，天长日久，藤椅被顶了个大窟窿。”
刘俊生眼望藤椅触物伤情，泪珠子噼里啪啦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周原凝视藤椅上的破洞，仿佛瞬间被击穿。虽然他尚未意识到，这把椅子将开启中国新闻史上一次重大寻访和发现，但18年记者生涯南北转战形成的直觉告诉他，焦裕禄正是自己要寻找的那个人！
新华社同仁有云，周原的采访，冯健的编辑，穆青的情怀。眼下，被用将用长的穆青派到锋线的周原，正发挥自己善于发现、善于捕捉、善于突破的优长，咬定目标便迅速楔入纵深。中午开饭的铃声响了，周原像没听见，仍坐在藤椅上紧追不舍向刘俊生发问。
头一天的采访收获颇丰。多年的经验告诉周原，一个一碰就响的大典型，正隐约崭露出峥嵘头角。连日奔波的疲劳，被意想不到发现的惊喜淹没了。周原庆幸自己在杞县遭到冷遇，以至使他急三火四离开，近乎盲目地蹿上了开往兰考的那班公共汽车。他甚至还有些感激与长途汽车站毗邻的县委大院，正是这一优越区位，才使自己一进院就神差鬼使碰上了脑子里有货、嘴巴会抓人的刘俊生。
他记起1957年反右落魄太行，夜读马列老祖宗时，马克思说过的一段话：“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这些偶然性本身纳入总的发展过程中……其中也包括一开始就站在运动最前面的那些人物的性格这样一种偶然情况。”
他还记起1815年6月18日，滑铁卢那场神秘的雨。反法联军在比利时小镇滑铁卢与法军对决，冥冥中似有天助，一场不期而至的雨使战地变成泥潭。法军辎重寸步难行终致覆亡，拿破仑被放逐至圣赫勒拿岛，从此退出历史舞台。在铸剑为犁的日子里，拿破仑那些威风八面的大炮与战车，化为滑铁卢景区的一尊雄狮。唯有那场终结拿破仑帝国好运的神秘降雨，时时引人面向时光隧道沉思。
穿巡风烟弥漫的历史长河，偶然因素对重要历史事件的诱发及对历史进程的推进，有如灵光闪现，耀人眼目。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在共和国洪荒未泯的非常年月，如果穆青没有使命感、责任感驱使下的逐鹿中原，并把关注的视线投向豫东；如果形同“撞大运”的周原，在杞县出师不利没有阴差阳错赶上开往兰考的那班公共汽车；如果兰考县委新闻干事刘俊生，没有对焦裕禄发自心底的敬佩和掌握大量素材及珍贵遗物，并且在巧遇周原后以直抵人心的叙说打动记者；如果穆青、冯健、周原没有与焦裕禄某些相近经历，饱经战火锤炼对党和人民无比忠诚而心有灵犀……作为国家行为的发现和宣传焦裕禄，作为执政党建设长远大计的焦裕禄精神的跨世纪铸造，很可能都无从谈起。
后几天的日历，都是周原在以泪洗面的采访中翻过的。
兰考对焦裕禄了解最多的县委副书记、县长张钦礼，谈起已故的老书记，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泻如注，从清晨淌到黄昏，从白天流到黑夜。这个焦裕禄的同行者好像钉在那里似的，滔滔不绝讲了18个钟头。他声泪俱下地讲，周原抽抽搭搭地记，那些尽现党性与人性之美的事例、细节和语言，以滚石下山之势猛烈撞击着记者心扉，使周原感到难以承受之重。多少年后，周原回首记者生涯中这次最重要的采访，认为焦裕禄的事迹，张钦礼讲得最详尽、最系统、也最生动。
经常跟焦裕禄下乡的县委办公室秘书李中修，讲起焦裕禄忍着肝痛，带机关干部查风口、追流沙、辨盐碱，冒雨与赵垛楼大队干部商量涝洼地排水，晚上就着小煤油灯，趴在床沿上彻夜赶写这个7季受灾的重灾队的调查报告，泪水浸透了手绢；县委救灾办主任卓兴隆回忆焦裕禄肝病日趋严重时，忍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夜以继日领导兰考人民除“三害”的历历往事，禁不住哽咽失声；县委组织部干事赵文选谈起焦裕禄在北京确诊肝癌晚期仍不断询问，几场大风大雨后，兰考沙区的庄稼打毁了没有？洼地里的秋苗淹了没有？难受得几番语塞；刘俊生讲起焦书记抱病履职尽忠为民的种种切切，几近失控，抱头痛哭。命运沉浮中的世态炎凉，走南闯北中的千人千面，赋予了周原敏锐洞察人心和准确辨识人性的眼睛。连日访谈，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照亮了焦裕禄的价值：一个辞世一年半的县委书记，能赢得这么多人从心底淌出的眼泪，其中蕴藏的情感和意义该怎样评估？
采访重大典型，不可不考察典型事迹的主要讲述人。有自己独特验证方法的周原，拉着张钦礼去了一个地方——黄河东坝头旁的张庄村。当年，焦裕禄就是在张庄“下马台”南坟地，发现坟冢多被狂风刮得露出了棺材和白骨，而唯有魏铎彬母亲的坟赭土如幔，芳草青青。焦裕禄向魏铎彬请教，弄清他是从沙下翻淤包坟，解决了母亲的坟常被风刮开的烦恼。受此启发，经在小、中、大地块试验，翻淤压沙推向全县，治理“三害”顿现曙光。张庄是兰考翻淤压沙创举的开蒙之地，也是焦裕禄和张钦礼尝疾苦、知冷暖、慰民心的联系点。
周原随张钦礼来到张庄，在村头碰到一位老态龙钟的大娘。
“大娘，身子骨还扎实吧？”张钦礼亲热地打招呼说。
“听声音像是张县长吧？来，靠近点，让我摸摸你的脸。”
张钦礼乖乖地伏下身子，像儿子贴在娘的怀里。
“孩子，瘦了，你可别累着。”老人摸着张钦礼的脸说。
这一幕，周原看得鼻子发酸，心里头却热呼呼的。
不料，周原跟张钦礼到群众家吃派饭，进屋却看见桌上有碗热腾腾的鸡汤！周原只觉得血蹿脑门：老百姓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县领导却到群众家喝鸡汤！你张钦礼是什么人啊！刹那间，耿直倔强的周原，对张钦礼的作风和人品，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让他怎么相信张钦礼那18个小时的讲述啊！他不想再继续采访下去了。
张钦礼看见鸡汤，脸上的笑模样霎时不见踪影，挥手叫人端下。可在场的5位老贫农，谁也不动弹，一个个擦眼抹泪不作声。
一位年长者和着泪水说：“老县长在俺村蹲点，和老少爷们一块封沙丘。吃‘派饭’时，顿顿和俺们一块吃那外出讨来的‘百家饭’。老县长走后，俺们抱头大哭一场，发誓等日子好过了，说什么也要煮只老母鸡给县长补补身子。可他……”
周原胸中的火气消除了，他眼睛有些发涩，心里却踏实了。
张钦礼分明是焦裕禄身边的一杆秤呵！周原从与老书记搁伙计的副书记身上，掂出了焦裕禄的含金量。他急返郑州汇报，恰遇穆青、冯健从西安返回。周原随口抛出几个沉甸甸的例子，焦裕禄有棱有角的形象，便赫然矗立眼前。穆青不禁心向往之。
此行中原，穆青有过采访林县人民在太行山腰开凿红旗渠伟大壮举的打算。周原在兰考的发现，使他看到了那个苦寻无着的瑰宝，正抖落尘埃，静静地躺在大河最后一道弯熠熠闪光。
仿佛一道灵光闪过，穆青迅疾领悟了焦裕禄的典型意义和价值。在共和国刚刚告别饥馑，国民经济尚未恢复，特别是作为国民经济基础的农业还面临严重困难之际，报道不屈不挠同自然灾害作斗争，带领群众恢复振兴农村经济的典型，正当其时。显然，眼下去兰考，比去林县更为必要、更为急切。穆青像一个全局在胸的战役指挥员，下决心调整部署挥师豫东，把兰考作为战役新的突破口。
翌晨，穆青一行乘河南省委秘书长纪登奎派的吉普车，开始了值得青史纪传的豫东之旅。行前，新华社河南分社社长朱波见车小人多，提出周原是否不去了。穆青让朱波坐在副驾驶位置，自己和冯健、周原、新华社新闻研究所杨居人四条汉子挤在后面。穆青明确，我们这个采访组，周原是秘书长，到哪里采访，在哪里停，全听周原的。
周原后来说起穆青对他的信任，无限感喟，几近涕零：“我很感激穆青。那时我还是右派，虽说摘了帽，在人们心目中仍是右派。他敢重用我，这一点很不简单。在感情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周原带着吉普车，不到10天跑完了开封、杞县、睢县、宁陵、民权5个县。在宁陵，穆青首次采访了植树模范“老坚决”潘从正。这是在宁陵蹲过点的《人民日报》记者常工给他推荐的典型。但穆青此行关注点并不在此。吉普车从民权掉头向西，直取目的地。
穆青决意毕其功于一役，决胜兰考，实现自己的新闻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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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穆青冯健周原泪洒兰考
1965年12月17日上午，穆青、冯健、周原走进兰考县委大院。中国顶级记者抵达，预示着伟大精神铸造标志性节点的到来。
穆青到兰考那天，适逢寒流来袭，豫东气温下降到零下十一二度。他们下榻的县委招待所，兰考人管那里叫“北京饭店”，可房子四面透风，晨起被子上落了一层沙土，几个人冻得够呛。
张钦礼、卓兴隆等人，见穆青等大记者驾到，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在兰考，张钦礼算个见过世面的角儿，心里也不住地打鼓，悄悄把周原拉到一边问：“恁多北京来的大记者，咋个讲法？”
“给我咋讲，就给他们咋讲，是啥讲啥，一句不要夸大。”
“讲焦书记还用夸大？”几个人嘟哝着，眼圈不由红了。
正在张庄采访的刘俊生，接到新华社记者来县采访的电话，急忙赶回县里。他拿出给焦裕禄拍摄的照片对记者说，跟焦书记下乡，他都让带上照相机，但从不允许把镜头对准自己，让多拍群众，鼓舞他们除“三害”的热情。这4张照片，除焦书记手扶梧桐树那张是经他允许拍摄的，其余3张都是趁他不注意时偷偷拍下来的。
穆青手捧4张照片，仿佛触摸到了逝者依稀尚存的余温。他仔细端详这位比自己小一岁的已故县委书记，清癯的面容，浓密的眉毛，一双深邃而睿智的眼睛，使人总可以读出来自丰富内心世界的热情、坚毅和隐忍。穆青注意到，焦裕禄屈指可数的兰考留影，一个共性特点，就是披着衣服敞着怀！穆青猜想，这大约是焦裕禄经常劳动养成的习惯，也为方便用手按压疼痛肝区的缘故吧！镜头定格的焦裕禄，都在下乡途中和劳动中。这个特定场景，使穆青准确把握了焦裕禄在兰考的位置：他在人民中，他在劳动中。虽素昧平生，阴阳两隔，但穆青感到，自己的心与焦裕禄是相通的。
穆青端详着刘俊生珍藏的焦裕禄的3件遗物，思想的舟楫驶入了情感的好望角。他手抚残破的藤椅，满含痛楚地看着椅靠上的窟窿，想象焦裕禄怎样靠椅子和硬物顶托肝部抑制疼痛；他拿着焦裕禄穿过的旧棉鞋和补丁摞成千层底的袜子，眼前闪现出逝者走过的沙丘、碱窝和河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高风亮节，艰苦朴素、克己奉公的革命风范，心系人民、完全彻底的公仆情怀，因把善举和美德刻在百姓心上而虽死犹生的焦裕禄，不正是自己苦寻多年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的“孺子牛”吗？
历史天空中，总有一些名字像星辰在闪烁。这些年，穆青一直致力于寻找彰显时代强音、振奋民族精神的英雄。1963年3月14日，他在新华社一次电话会议上说，在困难岁月里，中国人民艰苦斗争的顽强意志，不畏艰险的英雄气概，蓬蓬勃勃的革命朝气，是最值得珍视的。这是宝贵的精神财富，是中国人民的骄傲。反映这种伟大的精神面貌，也就是为了发扬这种精神，继承这种精神财富。要教育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保持这种革命品德和革命朝气。
此后，新华社国内部派出几路记者下去“打大老虎”，采写了一些体现时代风貌的典型。但穆青总感到，这些“老虎”级的大典型，虽然抓住了生活主流，发出了时代强音，但毕竟反映的还是一个侧面。那个能够振奋国民精神，使人坐不住起而行的民族脊梁式的英雄，又在哪里呢？千呼万唤始出来，现在，经过深耕实察，一个完满体现共产党人崇高境界和优良品德，较之血火交迸年代英勇捐躯者毫不逊色的英雄，已经活灵活现立于眼前！
“郡县治，天下安。”善于从政治上权衡取舍题材的穆青想到，中国是个农业国，把全国2800多个县委领导班子搞坚强，对于乡村振兴和国家治理，有着不可估量的重大战略意义。这些年，新闻战线成功树立了工人、战士、农民等先进典型，在全国产生了巨大影响。如果党和国家的英雄画廊增添一个优秀县委书记的典型，那将是一件怎样振奋人心的事情啊！焦裕禄既能牢牢站立在党的宗旨的政治制高点上，又能用渗透血肉的真善美影响和感染人民群众，这样顶天立地的县委书记，是属于一个时代、一个国家的。在共和国困厄未消、挑战犹存的年月，在党领导人民咬紧牙关奋力爬坡之际，多么需要宣传这样一心为革命、一心为人民的英雄战士，宣传在严重自然灾害面前，昂首挺胸、巍然屹立的硬骨头精神！
穆青品读焦裕禄的遗照和遗物，定下了一个坚定的决心。
2017年10月10日下午，我同穆青四子穆也平前往北京延庆穆青次子穆晓方处，寻找穆青的工作资料。层峦耸翠的八达岭山区，秋雨初霁，寒意乍现。我不顾频频揩去清涕的尴尬，在蕴藏丰厚的精神之海游弋，意外发现了刘俊生1998年写的《<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报道的前前后后》手稿。文中有这样一段记述：
1965年12月17日下午，在兰考县委会议室，张钦礼向穆青、冯健、周原等介绍焦裕禄事迹后，指着我说：“这位是我们县委的通讯干事，叫刘俊生。他经常跟焦裕禄下乡，前一段，对焦裕禄的事迹，又作了搜集和整理，他掌握的材料比较多，让他汇报一下吧！”
当时，我的心情很紧张，也很激动。当我汇报到焦裕禄去世后，几十位贫下中农到郑州革命公墓焦裕禄墓旁哭坟时，穆青坐不住了，站起来离开座位，双手插在兜里，低着头，在室内来回踱步，不时掏出手帕擦泪。特别是爱动感情的周原，竟发出了抽泣声。穆青说：“我参加工作28年了，没有哭过，这次被焦裕禄事迹感动得流出了眼泪。焦裕禄精神太感人了，这是党的宝贵财富，虽然报道过，还得重新组织报道，报道不出去，就是我们新闻工作者的失职……”
到了开饭时间，工作人员连续催促，穆青声音沙哑地说：“不吃了，吃不下去。”在大家极力劝说下，记者们才围到了饭桌旁，多数人没有动筷，便默默离去。周原随即向张钦礼和我转达穆青的意图：“专题采访焦裕禄事迹，今晚把了解焦裕禄事迹的人召集起来继续谈。”
当晚，张钦礼、卓兴隆、李中修、张思义、赵文选和我都参加了座谈会。座谈会开始大家都还强作镇静，当诉说焦裕禄事迹时，在场的人全散了架，张钦礼哭，穆青哭，个个都成了泪人，哭声、抽泣声中断了介绍，泪水滴湿了笔记本。座谈会开到半夜，眼泪也流了半夜。穆青擦了擦眼泪说：“干脆休会……”
第二天，穆青又召集县直和各公社负责人座谈，继续采访。县委明确我全程陪同，穆青召开座谈会我负责通知，穆青下乡我作向导，穆青找参考资料我去借阅。几天采访，穆青掌握了大量素材，但他还不满足，提出要到最基层亲眼看看治理“三害”的成效究竟怎样，亲耳听听人民群众心目中的焦裕禄究竟怎样。
张钦礼陪穆青察看了焦裕禄带领群众开挖的沟渠、深翻的盐碱地、封闭的沙丘群，访问了几十位基层干部群众，看了群众分的丰收果实，有群众拿出花生果请他们品尝，还在农民家吃了一顿便饭。采访结束后，我们把穆青等记者送到回城路上……
2017年8月6日上午，我冒酷暑到兰考刘俊生家采访。50年人事倥偬，青葱岁月曾以“倒金字塔”式讲述把焦裕禄引入周原视野的新闻干事，已垂垂老矣。然而，这些年刘俊生一直笔耕不辍，拾取在焦裕禄身边的往事麟爪，或形诸笔墨在报刊书籍中发布权威信息，或现身荧屏独家阐发对焦裕禄精神的理解。说到半个世纪前那次意义重大的采访，刘俊生的记忆依然鲜活如初。
很少能有那样真切、那样感人、那样难忘的采访了——
说起已故去一年多的县委书记，人人雨泪，个个啜泣。县长哭，科局长哭，公社书记哭，机关干部和知情群众似乎哭得更凶。
访谈中，一幅幅感人至深的画面，在穆青眼前交替呈现：
风沙最大的时候，正是焦裕禄骑着自行车，带领风沙调查队查风口、探流沙的时候；雨水最大的时候，也是焦裕禄和他的团队冒雨涉水追寻洪水流向的时候；风雪最大的时候，还是焦裕禄带领机关干部分头走村入户慰问困难群众的时候……
穆青特别欣赏焦裕禄不畏困难、乐观幽默的精神：暮色将临，焦裕禄冒雨赶到金营大队。支部书记李广志见他浑身淋湿，吃惊地问，下这么大的雨，你是咋来的？焦裕禄晃晃手中探水用的木棍笑道，我是坐这条“船”来的！栩栩如生的画面，令穆青心驰神往。
在县城，穆青请县委负责同志谈，请科局长和公社负责同志谈，请县委机关工作人员谈，整整谈了两个白天和两个晚上。第三天，穆青让周原继续留在县城采访，他和冯健同张钦礼等人，乘车去了焦裕禄生前无数次光顾的东坝头，遍访焦裕禄走过的一些村庄、风口，在茅屋下、田埂旁，同焦裕禄的老农朋友促膝长谈。
在爪营公社张庄，穆青和冯健走进饲养员姬庆云家牛屋，铺上麦秸，扯条招待所带来的被子，和喂牲口的老农打着滚就过了夜。
穆青、冯健找群众谈，谈一个哭一个，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
“焦书记完全是为我们兰考贫下中农累死的！”
“同志啊，我说句迷信话吧，如果能让他多活10年，再领导我们兰考10年，我们就彻底翻身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愿意把我的寿命折给焦书记10年，我少活10年，让他多活10年，他对兰考老百姓有用处啊！”
“你能不能给上面说说，把焦书记的坟给我们搬回来吧，离我们近一点，我们早早晚晚可以去看看，也好去烧烧纸啊！”
已经一年零七个月了，远行的孺子牛，依然活在兰考人民心中！
穆青一路感叹着，来到波澜不惊的东坝头。严冬的黄河，浮冰载雪，寂然无声，静谧中愈显浩茫气象。在穆青眼中，塑造中原哺育中华的黄河，是激荡古今、夸耀世界的民族精神谱和国家文化志，而阅尽风涛、饱经忧患的东坝头，则是内蕴无穷、品读不尽的一部大书。新中国百废待兴之际，毛泽东在这里提出了治国安澜的大课题，在党和国家不懈探索、统筹治理中，焦裕禄不负领袖教诲和党重托，立足一县一域，出色实施了除“三害”这一治黄配套工程，在没有战争的年月，以不逊于战争年月的牺牲，为执政的中国共产党争得了荣誉。非亲非故的普通百姓愿折己寿续他命，人民的口碑和挚爱，是给拼将全力为百姓谋福祉的公仆的最高奖赏呵！
东坝头附近的张庄村旁，淤泥封住的大沙丘“九米九”上面，栽植着茂密的刺槐林。看林老汉赵发财告诉穆青，这一带清朝时是黄河故道，附近原先有个彭庄，后来给风沙埋掉了。赵发财爷爷一辈子就想发财，结果穷死了；父亲也想发财，还图吉利给他起名叫发财，可总也发不了财。后来来了焦书记，领着大伙儿封沙植树，挖井开河，还种果树、建果园，现在真的要发财了。
张庄是焦裕禄和张钦礼在群众心中扎根的地方，封沙压碱时，张钦礼曾脱掉上衣，和群众一起抬土拉泥。穆青住过的房东姬庆云老人，特地找到张钦礼，说啥也要张钦礼和客人到家吃顿饭。
张钦礼故意问：“为啥非要去你家吃饭呢？”
老人摇头叹息，不堪回首说道：“过去你到俺家吃饭，俺得打发孩子出去要饭，才能管你顿饭。现在你到家看看俺吃的啥吧！”
穆青听了不禁一怔。一问，原来，张钦礼过去到姬庆云家吃派饭，发现饭里有红薯块、萝卜头、菜叶子……遂心生疑窦，问房东家小女孩：“你家的饭里为啥掺和了这么多东西？”
女孩实话实说：“这是俺跑老远的路，从好几家要来的。”
张钦礼的心猛一缩，端碗的手一哆嗦，把饭碗搁在桌子上了。
村里四邻八舍闻听此事，一个个捶胸顿足。县领导没白没黑领着治沙，咱却连顿饭都管不起，怎么对得起这些把心掏出来交给百姓的好官！大伙儿发誓，等日子过好了，一定管他们吃顿好饭！
“县领导到群众家吃的派饭，竟是讨来的‘百家饭’！”穆青从张钦礼吃派饭的心酸往事，体味到多年来兰考干部群众生活的困苦。近朱者赤。穆青透过焦裕禄副手的人品官德，看到了焦裕禄当年怎样带领县委一班人，与群众一块苦、一块干、一块过。
穆青跟张钦礼来到姬庆云家。老人叨念着焦裕禄、张钦礼领他们封沙育林拔穷根，使群众过上了好日子，和家人忙着蒸馍，煮芋头，炒鸡蛋，炸花生米，还买了白糖，非要让他们吃顿饱饭不可。
穆青的张庄之行，是一次独辟蹊径的深度采访，也是对焦裕禄及兰考县委班子的一次真实考察。追根溯源的抠底把脉，资深记者获得了采写重大典型最重要的底气。
在堌阳公社牛场村，老实巴交的孔令换对穆青、冯健说，当年家里没钱买统销粮，老婆生孩子后两三天没吃东西，央求他买点红糖冲碗水喝好下奶。他攥着家里仅有的两毛钱跑到供销社，售货员说红糖一斤一包不零卖。血气方刚的汉子双手抱头流了泪。在场的焦裕禄震动之余买了两斤红糖，扯了5尺布，到孔令换家看望，还交代堌阳公社救济孔令换家几十元钱，保证了母子平安。两位记者听到了孔令换发自心坎的声音：“焦书记真比亲爹还亲啊！”
在场的70多岁的老人秦有礼，面对穆青、冯健连声叹息：“焦书记真是咱庄稼人的贴心人啊！可惜好人不长寿，他怎么早早地就去世了呢？要能顶替的话，我情愿替他去死……”
又是一位心甘情愿替焦裕禄去死的百姓！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人的生命更宝贵呢？这是多大的功德！多深的感情！
在城关公社韩村，生产队副队长孙少甫说，自己常年干重活，穿鞋费，常打赤脚。焦裕禄把他领到家里，指着窗台上晒的几双鞋说：“你挑吧，哪双合适就穿哪双。”孙少甫挑了一双黄军鞋。打那以后，孙少甫记住了焦裕禄的好，几天不见就想得慌。焦裕禄惦着长年累月打赤脚的乡亲，让县供销社到县直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把人们不穿的旧鞋搜集起来，共收了2000多双，洗净补好送到乡下，几分钱一双卖给农民。有的人实在没钱，就捡双合脚的穿走。
穆青、冯健了解到，焦裕禄病重入院的消息在城乡传开后，他曾解衣推食倾情救助的百姓，纷纷涌进县委大院，争着要去医院看望他。县委领导出面劝说人们也不听，东村的刚走，西庄的又来了，泪水再度打湿了采访本。在田间地头采访几十名干部群众，焦裕禄的形象开始变得有血有肉、立体饱满起来。
焦裕禄那些形象深刻、富于哲理的语言，使穆青、冯健如获至宝，抄在采访本上，反复品味。“干部不领，水牛掉井”，“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没有抗灾的干部，就没有抗灾的群众”……他们从这些凝聚着经验、智慧与品格的话语中，看到了一个优秀领导干部的先锋作用、艰苦作风和科学方法。
穆青认为，真实是新闻的生命。他说：“人物通讯决不可有任何虚构。一篇人物通讯，哪怕只有很微小的一点虚构，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因为读者一旦知道有假，必然会对整个通讯产生怀疑。这将是一种可怕的‘信任危机’。”采访中，当人们讲到，焦裕禄在兰考城北黄河故道南坡帮拉车人推车，穆青就找参加推车的曹庆端印证此事并询问细节。有人谈到，焦裕禄下乡听汇报作记录，因肝痛钢笔掉在地上。穆青便问，当时谁在场看到了？在什么地方？笔掉了以后，焦裕禄是什么表情？
采访中，穆青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是，李中修讲到大雪封门之际，焦裕禄忍着肝痛，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一连转了9个村子。当走进梁孙庄梁俊才家时，病卧在床的老人问他，你是谁？大冷天来做什么？焦裕禄说，我是您的儿子！是毛主席叫我来看你的！
“我是您的儿子！”焦裕禄滚烫的话语，像雾海闪亮的一盏灯塔，把穆青骏马驰骋般的思想照亮了；冰清玉润的赤诚剖白，又像天外响起的一声长笛，把穆青灵魂深处最真挚的情感唤醒了。
“一个县委书记，与老百姓的关系亲密到这种程度……”
穆青掏出手绢擦着眼泪，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他不禁忆起抗战胜利后，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永生难忘的事——
1945年底，穆青随新华社挺进东北先遣小分队赴辽西，在没膝深的雪地行军，靴子和裤子冻成了冰疙瘩，双腿失去了知觉。晚上，小分队宿营后，穆青急于脱脚上的靴子，不料靴子和腿已冻在一起，怎么也脱不下来。房东老汉急忙告诉他：“你的腿脚已和靴子冻在一起，硬脱会把皮肉撕下来，也不能用热水泡，否则肉会烂掉，腿脚也保不住。”老汉端来一盆冷水，把穆青的脚和靴子浸在水中，待冰融化后，小心拽下靴子，解开自己的棉袄，把穆青冰凉的双脚塞进怀里，用手慢慢揉搓和按摩，直至穆青双脚发痛发热，恢复知觉。那个夜晚，老汉温煦的胸膛暖彻穆青心怀，看着昏暗油灯下慈祥的老人，他想到了远在千里的父母，热泪夺眶而出……
穆青79岁那年，在散文《从延安到东北》中深情写道：
多少年过去了，这个雪原上的小屋，这个如慈父般的老人，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告诫自己，你的双腿甚至生命都是老百姓保护下来的，今生今世，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他们。
穿过炮火硝烟，走遍大江南北，源于雪原小屋的圣洁情感，在穆青心中积淀成一个不可移易的信念：勿忘人民！
这是穆青最喜欢写的4个字，也是他笔耕一生的信条。
焦裕禄的心声，引发了穆青对烽火岁月党同人民血浓于水深情的追忆。患难见真情，烈火识真金。在衣食紧缺年月，革命战争年代为党和国家毁家纾难的人民，依然不失爱国如家的拳拳之心！
采访中有个干部告诉穆青，在断粮最严重的时刻，老百姓饿得晕在家里，而周围就是国家的粮库，但他们宁愿饿死在床上，也没有一个人动国家一粒粮食。第二年收成好了，有个老大娘用手巾兜着一点粮食要去交公粮，粮库不收，老大娘就哀求说，这些年，俺一碗端了好几个省的粮食。今年俺打下了粮食，就让俺这点儿不起眼的粮食，跟国家的粮食搀和搀和吧！
血火交迸岁月已远去十几年，焦裕禄又演绎了战争年代共产党人舍身为民的感人一幕，人民群众还像当年那样热爱我们的党。这种重于山、深于海的真情，多么宝贵，又多么令人欣喜！党群之间这种金子般的情谊，不正是吾党长兴、江山永固的命脉与根基吗！
心系人民，勿忘根本，是人民这个凝结共产党人使命与情感的契合点，使穆青与焦裕禄生死融通，心心相印。
穆青说，我和焦裕禄心灵相通，就在“人民的儿子”上。
那时，穆青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当他决意再现焦裕禄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迹时，中国共产党人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精神铸造，已经悄然掀开新篇。穆青等人在奋力开掘焦裕禄精神之际，不经意间也把自己的名字写入了历史。
夜幕降临，寒气愈加逼人。当赵文选讲到焦裕禄临终遗言死后把自己运回兰考，埋在沙丘上，活着没有治好沙丘，死了也要看着你们把沙丘治好时，全屋人都呜咽失声。素有“激情社长”美誉的穆青，胸中炽热的情感终于被焦裕禄神奇引信般的遗言引爆了。他冲着推门而入的周原劈头吼道：“写！现在就写！立即写出来！”
“谁写？”
“你写！”
“不等迁坟了？”
“不等了，马上写！”
“怎么写？”
“就原原本本地写！”
穆青激情似火，意犹未尽：“像焦裕禄这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县委书记，群众这么热爱他、怀念他，是很少见的。他身上体现了共产党人的全部优秀品质，共产党员应该做到的，他全做到了。我们一定要把他写出来！不写出来，就对不起人民！”
焦 裕 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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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开封交际处的灯火
在兰考采访的日子里，穆青一行与人们说起焦裕禄，立刻会引来一串感人至深的故事，随之就是记者与访谈者交互感染的涌泉般的眼泪。采访愈深入，穆青、冯健、周原哭得便愈厉害，甚至到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地步。载着丰富情感、淌自心底的泪水，似乎与年龄、阅历正相关。穆青成了几位记者中流泪最多的人。
焦裕禄感人事迹震撼力和冲击力之强，穆青面对焦裕禄这一道德和人格至尊情感之脆弱，使他都没有勇气去见照理说此行必访的徐俊雅。用穆青自己的话说，他不敢去。一是穆青不忍在徐俊雅心头结痂处再揭创口，怕她过于难过；再者穆青自觉难以承受直面焦裕禄风雨同舟伴侣时，感情冲击波的撞击。鉴于焦裕禄战斗生活的兰考引发的汹涌情感，短期内已使他们无法理智驾驭思维之舟，穆青决定移师离兰考较近的开封，在那里写出焦裕禄通讯初稿。
1965年12月21日傍晚，穆青一行从兰考来到开封交际处。
1954年10月，河南省省会由开封西迁郑州前，这栋古建风格的宾舍，主要接待援助中国重点建设项目的苏联专家。交际处东邻便是名冠中国古代寺院之首的大相国寺。相国寺旧址原是战国时信陵君宅邸，唐代重建时，极重佛教的唐睿宗御笔亲书“大相国寺”。北宋年间，处于鼎盛时期的大相国寺，以皇家寺院的显赫地位雄踞天下，是世界最大佛教活动中心。寺内种菜小厮鲁智深，在这香火鼎盛、梵音低唱的禅宗圣地，演绎过倒拔垂杨柳的骇世壮举。
那时，穆青3人眼里始终晃着穿鸡心领毛衣的焦裕禄敞怀叉腰的影子，哪有什么闲情逸致游览汴京名寺！当晚，穆青等人就开始讨论稿子怎么写。材料太丰富，事迹也太感人，但一进入谋篇布局阶段，几个人眼前就像卧着3只斑斓猛虎，令他们无法坦然前行。
第一只虎是，没有新闻由头的“冷饭”怎么炒？
穆青在郑州看过周原找来的有关焦裕禄的报道，即将近两年前《人民日报》刊登新华社播发的人物消息，以及《河南日报》刊登新华社稿时配发的社论。搞新闻忌讳“炒冷饭”。焦裕禄去世已一年半有余，现在报道这位已故县委书记，似缺乏新闻由头。
走出兰考的情感漩涡，来到乡情和童趣记忆无处不在的汴梁古城，思想上素来绝少拘束的穆青，心绪犹如空谷中一泓幽静的积水，沉潜、深邃、安详。他对这个技术性障碍看得很淡，说：“管他有没有新闻由头，事情太感人了，这就是新闻。”
第二只虎更令人小觑不得，那就是稿子中写不写自然灾害？
这个今天看来不成问题的问题，当时却令几位业界名宿左右为难。那个年代，新闻报道和文艺创作要求正面宣传，通过展示光明给人民以信心和力量，不能写阴暗面给社会主义抹黑。殷鉴不远，1957年反右和1959年反右倾以来，业界多有因报道灾情和人民痛苦而触霉头者。新华社杜导正、纪希晨等9名记者，因发表对“三面红旗”的看法受到批判，其中7人受到处分，直到1961年才得以平反。更令人心悸的是，功高勋重的彭德怀元帅，因直谏“大跃进”的问题，成为“庐山反党俱乐部”头面人物而罹难。但那个深晚，萦绕穆青心中的却是恩格斯的名言：现实主义文学除细节的真实以外，还要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严重自然灾害是兰考典型环境的底色，是焦裕禄主政兰考面临的首要矛盾。不写灾情，怎么营造塑造典型人物焦裕禄必需的典型环境？回避矛盾，怎么真实再现特定历史环境写出人物的历史命运，呈现具有明显个性的“这一个”？
穆青的政治水平与担当，正面临从业以来最严重的考验。
夜阑人静，穆青回顾兰考见闻，感到焦裕禄遇到的困难，既非常典型，又是中国农村普遍存在的。那些因为黄河千百年来频频泛滥带来的“三害”，特别是他们实地了解的历史上沙进村没、沙飞人亡的惨剧，以及兰考百姓年复一年冬出夏归大面积逃荒要饭，都是确凿存在的事实啊！品读焦裕禄在兰考的全部奋斗，差不多都与内涝、风沙、盐碱严重自然灾害紧密相连。不写疾风，遑论劲草;不写灾荒，哪来的焦裕禄！他们认真研究中央的宣传口径，鉴于全国经济已开始复苏，对三年困难时期一个县的灾情是可以公开报道的。况且，面对严重灾情，焦裕禄带领干部群众同“三害”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这个主题是积极的。穆青深思熟虑后作出决断：“写！”同时要求注意把握，写灾立足于抗灾，写穷立足于治穷。
第三只虎威胁似乎更大，那就是写不写阶级斗争？
穆青作为政治家一级的国家通讯社领导和大记者，当然知道这个敏感问题的分量。1962年8月中央北戴河会议重提阶级斗争，9月召开的党的八届十中全会提出，在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整个历史时期，在由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时期（这个时期需要几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条道路的斗争。这种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在中央强调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形势下，不写阶级斗争，的确要冒很大政治风险。
穆青冷静分析后认为，兰考面临的主要矛盾，是坐等饿毙还是奋起抗灾自救。他不能忘却“大跃进”年代报纸跟风逐潮助长浮夸风的惨痛教训，那是烙在人民记者心头永远的痛。既然重灾区的阶级斗争并不突出，怎么能为跟形势臆造子虚乌有的主题呢？他以超越时代局限的勇气毅然拍板：“兰考阶级斗争不突出，我们不写！”
事非经过不知难。其实，穆青心中承受的压力，局外人难以想见。艰难中作出正确抉择，定盘星是源自清凉山的实事求是精神。
1943年7月，在中央总学委副主任、中央社会部部长康生主导下，延安审干运动变成了“抢救运动”，半月时间挖出特嫌分子1400人。“抢救运动”野火般四处蔓延，《解放日报》大部分人都受到审查。
一天，穆青到枣园采写毛泽东接见一位劳模的新闻。穆青赶到时，劳模还未到，毛泽东已在窑洞前的院子等候了。
毛泽东和蔼地笑着，问穆青叫什么名字，得到回答后问，是不是“左为昭，右为穆”那个穆，青春的青？看到穆青点头，毛泽东又说：“我们党内有一个与你同名同姓的同志，他从广州去法国勤工俭学，回国后不久就被国民党杀害了，他是一个很好的同志。”
沉默片刻后，毛泽东又问：“穆青，你是哪里人？”
“报告主席，我是河南杞县人。”穆青以战士的口吻回答。
穆青的籍贯，触动了毛泽东对中原厚重历史的情思。他不无幽默地说：“那是古杞国，杞人忧天的地方。穆青，你忧天吗？”
穆青乐了，率真回答：“主席，我不忧天。”
毛泽东问过报社的伙食情况，接着又问：“报社整风运动搞得怎么样，审查了多少人？”
穆青脱口说道：“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受到了审查！”
毛泽东愕然：“有那么多人受到审查？”
“真有那么多！我们采访部十七八个人，只有三四个人未被审查。”领袖的平易近人，使穆青勇气倍增，憋在心里的话一泻而出：“主席，我也不相信会有那么多特务。我有个同学，在河南开封时，我们就一起搞救亡运动，后来到延安又一道上‘鲁艺’，一道在报社工作，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特务？”看到毛泽东鼓励的眼神，穆青继续畅言所思所想：“延安是进步青年向往的地方，那么多人从全国各地汇集到延安，主要是投奔党和参加革命的。当然可能混进了个别坏人，但大多数人可能没什么问题。”
毛泽东赞同说：“如果大多数人都不可靠，共产党还有什么伟大可言？革命还有什么凝聚力？整顿党的作风，同时审查一下每个人的历史这是可以的，但不能扩大化，更不能搞逼、供、信。现在已有不少同志向中央反映这一问题。我说搞错了，要平反；戴错了帽子，要把帽子摘下来，要脱帽鞠躬。你回去跟博古同志讲一下，搞错了的，一定要平反，要赔礼道歉。”
毛泽东接见劳模后留他们吃饭，并频频给劳模和穆青夹菜。
回到报社，穆青把毛泽东谈话的主要精神，向博古的秘书和报社采访通讯部裴孟飞部长作了报告。不久，报社传达了毛泽东在党内的重要讲话精神，要求正确看待投奔延安的青年和知识分子，干部审查不能扩大化，对搞错了的同志要脱帽鞠躬。
穆青在枣园亲聆毛泽东谈话，心中扎下了实事求是的根子。
1957年反右，穆青不违心迎合，不看领导眼色，未在上海分社打一个右派，还解脱了鸣放中被诬为“三角鼎”的3位记者。风暴漩涡中安然无恙的上海分社，与打了70多个右派的沪上新闻单位形成鲜明对比。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就上海分社反右问题找穆青谈话。他未作传达，独自承担压力。那一年，新华总社划了83个右派，29个分社唯独上海和山西分社没有右派。
历经近20年浸润滋养，实事求是精神已化为一种新闻良心。
在纷繁万象中抓住了对的题材，还要在排除干扰中下一个对的决心。今天，站在历史的高峰回首50多年前汴梁那个冬夜，穆青确定焦裕禄通讯不以阶级斗争为主题，其意义怎么估计都不过分。
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焦裕禄作为县委书记，不可能不抓阶级斗争。焦裕禄确实也组织了阶级斗争典型事例分析，举办了旨在反对“和平演变”的阶级教育展览。但面对那么多群众日夜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严峻局面，焦裕禄的工作重心和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治理“三害”、恢复生产、救助安顿困难和外流群众上。焦裕禄能够这样做，得益于纠正1959年反右倾错误后，省、地也都秉持这一理念，有适宜的小环境。穆青确定不以阶级斗争，而是以治理“三害”等矛盾为主线来写焦裕禄，不仅抓住了焦裕禄典型的本质，准确反映了兰考现实，而且客观上超越时代局限赋予作品恒久的生命力，为焦裕禄精神铸造奠定了坚实宽广的基础。
周原后来讲到，没有穆青参加，焦裕禄这篇稿子是发不出来的。他所处的地位和自身的责任，决定了他要担当很多东西。
在确定焦裕禄典型主题时，穆青想到，毛主席在西柏坡时，为什么要把总参谋部和新华社放在身边，由中央直接掌握这一文一武两个部门？就是因为它们太重要了。战争年代报纸出版发行很困难，就靠通讯社和广播传播信息，推动全国工作。那时候，新华社起着向全国大进军吹冲锋号的作用，是对敌斗争的重要武器，也是党直接联系群众的桥梁。现在，三年困难时期造成的创伤尚未平复，但调整中的国民经济向好趋势已开始显现，是吹冲锋号的时候了！
决心下定以后，穆青开始摆兵布将，分派任务：周原写焦裕禄通讯初稿，冯健写豫东抗灾风貌通讯《劲草迎风》，新华社新闻研究所杨居人写社论，新华社河南分社社长朱波写短评。
古城开封的夜色，是凝重的。周原在桌前摊开稿纸，两赴兰考采访的情感喷涌、碰撞、沉淀、升华，继而化为鲜明的思想红线和生动的人物形象。于是，追洪水、查风口、探流沙归来的焦裕禄，风尘仆仆站在自己眼前，众多说不尽、道不完焦裕禄与他们骨肉亲情的兰考乡亲，声泪俱下站在自己的眼前。那些感心动耳又令人唏嘘不已的兰考故事，像汪洋恣肆的江河湖海，奔来眼底又注于襟怀，几经撞击回旋，终于化作涓涓细流，从他的笔尖一泻而出。夤夜走笔，周原伏案疾书，泪水常常不由自主打湿了稿纸。
这一天，开封交际处二楼的5个房间，灯火彻夜通明。
穆青姐姐穆镜涵，在《忆我亲爱的弟弟穆青》一文，追述了穆青等人当年开封写作的经过：
1965年年底，穆青突然到开封看我。我问他有什么事，怎么事先也不写个信来？他说，他到兰考去采访，顺便来看看我。我问他，去兰考采访什么？他说，听说焦裕禄的事迹很感人，想亲自去看看，马上就下去。几天以后，他在开封宾馆给我打电话，约我去吃饭。饭前，他将采访焦裕禄的情况大致和我说了一遍，我被感动得流了泪，他也几次说不下去。我对穆青说，你们干脆就在开封写吧。一是离地委近，二是咱俩可以多说说话，这个机会难得，我也可以每天给你们送夜餐。他说，好，就在这里写。他和冯健、周原合作的焦裕禄那篇报道，初稿就是在开封写成的。
张严平的《穆青传》，为当年开封交际处的挑灯夜战存照：
穆青不停地在几个房间走动，像个“监工”。半夜他走进周原的房间，看到稿纸上有一句话：“他心里装着全体兰考人民，惟独没有他自己”，不禁击掌叫绝：“好！这样的话多来几句！”
1965年12月26日上午，穆青一行入住郑州河南省委第二招待所，周原回家改稿。下午4时，穆青向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作了汇报。
穆青向刘建勋作了汇报，周原读了通讯初稿。刘建勋对焦裕禄是熟悉的。1962年初他到洛矿检查工作，发现从农业战线来的焦裕禄领导有方，堪当重任。受此启发，刘建勋提出从重点企业抽调25名适合下县工作的优秀干部，加强25个重灾县的工作。对焦裕禄在兰考的奋斗和劳绩，他也是认可的。焦裕禄转院前他亲自看望，下葬时亲临追悼，足见垂爱。穆青他们获得了最宝贵的支持——刘建勋的表态。
攻坚突破后，穆青的视线开始延伸。虽然他尚未意识到，豫东兰考不寻常的发现，将会给党和国家带来怎样的改变，但他清楚地知道，在北京和新华社大本营，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协调。
六、在人民中永生
1966年2月7日，一个光辉的名字——焦裕禄，传遍中国大地。
一大早，首都读者就被当日出版的飘着油墨香的《人民日报》吸引住了：报纸一版头条和二版一个整版，刊登的是穆青、冯健、周原写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一版右侧醒目位置，配发社论《向毛主席的好学生——焦裕禄同志学习》。
上午10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艺术家齐越，以其特有的雄健浑厚、激情澎湃的风格，用一个小时零十一分钟的时间播出焦裕禄通讯，人民的好儿子的光辉形象，在亿万人民心中深深扎根。
从2月7日到4月5日，《人民日报》连发8篇社论和10篇署名言论，以2月7日社论题目为统题，共刊发28期、109篇学习报道和文章。中国新闻旗舰一马当先，全国主流媒体万马奔腾。大河上下，长城内外，焦裕禄先进事迹宣传蔚成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壮阔景观。
焦裕禄重大典型砉然面世，成为他实现埋骨沙丘夙愿的契机。
1964年5月10日，河南医学院附属医院发出焦裕禄病危通知书。弥留之际，焦裕禄对省地两级组织部长和县委领导同志说：“我死后不要为我多花钱，省下来支援灾区。我活着没有治好沙丘，死后请组织上把我运回兰考，埋在沙丘上，看着兰考人民把沙丘治好……”
焦裕禄因公殉职后，河南省委确定，按好的县委书记待遇，安葬在郑州革命公墓（今郑州烈士陵园）。此间，焦裕禄临终提出死后运回兰考埋在沙丘事，曾被提起过。河南省民政厅领导说：“葬在郑州不比葬在兰考规格高？”
当时，焦裕禄的先进事迹尚未深入挖掘和广泛宣传，省领导在高度评价焦裕禄时，对他“出师未捷身先死”时壮志未酬的情怀还缺乏翔实了解。5月中旬，郑州天气已经转热，焦裕禄灵柩不得不靠人造冰降温。回兰考安葬，从审批、勘址、造墓、运输，时间和条件都不允许。加之主管部门认为，葬于郑州革命公墓属于褒奖和荣誉，故后事按殁于斯、葬于斯原则办理，焦裕禄故后未能实现归葬兰考的遗愿。
穆青、冯健、周原赴兰考采访时，焦裕禄已经长眠郑州革命公墓一年零七个月。在泪洒兰考的日子里，古道热肠百姓的心声令穆青等人极为震撼：“你能不能给上面说说，把焦书记的坟给我们搬回来吧，离我们近一点，我们早早晚晚可以去看看，也好去烧烧纸啊！”采访中，不止一个群众向穆青倾诉，愿把自己的寿命折给焦裕禄10年，或替他去死，让他继续领导兰考人民抗灾魔、拔穷根。
穆青赴兰考采访从郑州返京前，向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汇报了焦裕禄事迹和兰考人民的呼声，建议尽快把焦裕禄的坟墓从郑州迁到兰考。河南省委对穆青的建议很重视，打算办3件事：一、授予焦裕禄同志以革命烈士称号；二、尽快将焦裕禄迁葬兰考，按他的遗愿埋在沙丘上；三、在兰考举办焦裕禄事迹展览，或办一个展览馆。
1966年2月1日，河南省民政厅批复了兰考县委、县人委1月30日上送的请示报告，同意授予焦裕禄同志以革命烈士称号。
2月2日，河南省委研究决定，焦裕禄墓迁回兰考。
迁葬前，刘建勋派省人委副秘书长、办公厅党分组书记赵启平赴兰考选址。兰考有1600个沙丘，赵启平组织地县两级领导研究时，先是把视线投向焦裕禄找到翻淤压沙良策的张庄，接着又转向长眠着为解放兰考牺牲的800多名烈士的高场北地沙丘。但实地考察发现，两地距县城均有10多里远，不利于今后组织纪念活动，因而放弃了。
这时，县委副书记张钦礼说，有一次，老焦领我到县城北明代黄河故堤“土牛”察看风沙。他登高望远，举目四顾，高兴地说，这个地方真好，站得高，看得远，可以清楚地看到风从哪里起，沙从那里落。将来我死了，要是能埋在这里多好！张钦礼的介绍，令众人眼前一亮。大家赶到“土牛”前察看，异口同声说好，认为葬在这里既符合焦裕禄心愿，又便于日后瞻仰管理，遂将此处定为焦裕禄墓地。
恰在此时，铁道部通知，3月1日起，禁止通过铁路运送尸体。县委抽调财委主任赵甫坤负责平整墓地，机关干部和群众踊跃参加，10天削去“土牛”顶部5米，向南推土8200立方米，平整面积1100平方米，在墓区北侧按郑州革命公墓焦裕禄墓的规格开掘基坑，用砖砌成2.7米长、1.1米宽、1.3米深的墓坑，墓区边长10米，内地基抬高30厘米，周围用青砖砌起1.2米高的花墙。
经县委批准，抽调政治可靠的老党员张诗德、胡永德看护墓地。两人由老伴送饭，日夜精心守护，下雪时才躲进附近草庵子里。
兰考县民政局干事刘国华到郑州起灵时，县委领导专门交代，焦书记1964年下葬时用的棺材不太好，这次换口好点儿的棺材。刘国华赶到郑州革命公墓办好手续，在陵墓南数第4排、西数第10个位置，找到了焦裕禄墓。动手起灵前，公墓工作人员告诉刘国华，夏天不化尸，因为地下是凉的；冬天化尸，因为地下是热的。焦裕禄入园埋葬已3个年头，棺材在地下经过了两个冬天，挖出来不会是原样了。
果然，当他们在陵墓南头挖坑移出棺材后，发现棺材两头的“堵头”和下面的垫板已开始糟烂，棺材向外流着水，尸气弥漫。刘国华心里很难过，按县委领导要求，提出换一口新棺材。公墓工作人员说，现在尸身已不全，遇到空气更不成型，除非火化，才好换新棺材。
把焦书记的遗骨火化了？刘国华惊愕地张大了嘴巴：那回去怎么跟兰考人民交代呀！经请示，确定对棺材进行加固处理，按传统工艺，用皮灰、沥青和胶熬制粘合材料，填补粘合了棺木破损开裂处；棺材用新木板托底，又在中间和两头加了3道铁箍，最后刷了朱漆。
迁墓仪式于2月26日上午举行。刘建勋率出席省三干会的地、县负责同志，省会和兰考县各界代表，焦裕禄妻子徐俊雅、长女焦守凤、长子焦国庆和母亲李星英等亲属参加。当天中午，郑州铁路局向兰考发出挂有4节车厢的专列，一节载有省、地和有关部门领导同志，一节载有焦裕禄灵柩和护灵的亲属，一节载有郑州国棉三厂的军乐队，一节载有花圈和工作人员。车头前挂着饰有黑纱的焦裕禄遗像，车厢两旁贴着“向毛主席的好学生——焦裕禄同志学习”的巨幅标语。
焦裕禄生前克勤克俭，自己和家人从不沾国家一分钱便宜。当他如愿以偿重返兰考时，党和人民给予自己的儿子以最高礼遇。
2月26日下午，专列抵达兰考火车站东闸口。苍天含黛，大河呜咽。焦裕禄魂归兰考之际，县城万人空巷，火车站人山人海，街道两边挂满了挽联，成千上万兰考百姓自发披麻戴孝。当载着焦裕禄灵柩的灵车一出现在街头，悲痛万分的人群像一股湍急的浪潮，呼啦一下涌了上去，瞬间将灵车淹没。精壮的汉子和孱弱的妇孺老弱，不顾一切冲上前去，齐刷刷跪倒一片，哭声惊天动地。经维持秩序的人员现场疏导，灵车重又徐徐向前开动。匍匐棺前的群众挥泪如雨，退一步，叩一个头，棺两边的群众则扶棺前行，泣不成声。人们用嘶哑的声音哭喊着：“焦书记，你是为俺们活活累死的，兰考人民对不住你！”
火车站离墓地有3里路，灵车整整走了两个半小时。
焦裕禄灵柩抬至墓穴旁，呼天抢地的兰考百姓跪成一片。几个群众不顾一切跳进墓穴，周围自发围起两道人墙阻止棺木入穴。人们舍不得他们的好书记，扯着嗓子哭喊：“焦书记，回来啊！”死活不让下葬，纷纷表示要替焦裕禄而去。
县领导流着泪劝说聚集在墓穴周围的群众：“乡亲们，焦书记为咱兰考人操尽了心，他太累了，就让他好好歇息吧！”
跳到墓穴里的群众闻声悲痛地放声大哭。最后，在工作人员劝导下，情绪失控的群众好不容易才离开了墓穴。
灵柩安放墓穴时，拽绳的人千般不舍，万般痛楚，怎么也不愿往下放绳子。棺木一点点下沉，周遭的哭喊声像海潮喧哗，又似沉雷轰鸣。当棺木终于沉入墓穴，覆盖上水泥墓盖后，数不清的群众冲上来，墓地再次爆发震撼苍穹的哭喊声：“焦书记，回来啊！”“人民的好书记，回来啊！”俄顷，人们又齐刷刷跪下，虔诚地磕头，捧起黄土轻轻撒向墓圹。铁锹闲置在一旁。飞扬的黄土遮蔽了早春的阳光。带着大河浸润的热土和人们心底淌出的泪水，焦裕禄与兰考大地融为一体。
大河长哭，云水泪奔。一个光耀千秋的赤子，静静安卧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在兰考地坼天崩的日子里，胼手胝足的百姓慷慨抛撒的滚滚热泪，好像使九曲黄河的水都涨了几分。
焦裕禄二女儿焦守云，忆起当年痛不欲生的迁葬时写道：“给父亲迁葬的时候，我跟着，拽着母亲，见她哭得一会儿上不来气，要撞在棺材上跟着他走。奶奶也来了，就不哭，她时刻注意着母亲。”
“要不是你爸爸临终前对我的托付，我早随他去了……”每逢忆起迁坟那撕肝裂胆的时刻，徐俊雅便啜泣着对子女这样说。焦裕禄逝世后，孩子们见得最多的场景，是母亲对着父亲遗像默默流泪。搬家时，徐俊雅先把焦裕禄遗像擦干净，再贴身抱到屋里。徐俊雅终生自责并难以释怀的是，当年她同焦裕禄结婚时，没有绣完那对寓意特殊的鸳鸯枕头。结婚时只绣一只鸳枕，成了徐俊雅至死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憾事。她把结婚时不成双的鸳鸯枕头，视为丈夫早逝的谶兆。
兰考县焦裕禄同志纪念馆有一张感人照片，真实展现了红庙公社葡萄架大队前杨庄村群众张传德，迁葬时怀抱幼儿失声痛哭的情景。
1963年麦子黄梢时节，张传德不满1岁的儿子张徐州突发重病，面色青紫。小徐州是父母到徐州要饭，头年6月在郊野生下的。张传德用火燎一下镰刀，割断孩子身上的脐带，把不合时宜的荒年来客接到人间。7天后，逃荒路上添丁的张传德拖妻携子爬上返乡列车。
在缺医少药的穷乡僻壤，谁也闹不清小徐州得的啥病。眼见孩子行将不治，张传德抹把泪，踅到村外捡了一束谷杆，又翻出一根草绳，草草将瘦得皮包骨的孩子裹好塞进筐里，准备上工时扔到村外。
骨肉分离之际，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再次闪发出温馨的光芒。泪眼朦胧中，妻子张香透过谷杆，看到孩子青紫色的脸上鼻翼还在翕动，泣声说：“他爹，孩子还有口气，等你下工回来再扔吧！”
张传德绝望地看着气若游丝的孩子，颤声说：“咱家里连饭都吃不上，下了工孩子就活过来了?”说着，拎起筐子就要出门。这时，进村访贫的焦裕禄一脚踏进家门，见状忙问：“老乡，家里出了什么事？”
张传德瞅瞅手拎的筐子说：“孩子病得没救了，想扔到村外呢！”
焦裕禄伸手触摸孩子口鼻，隐隐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惊喜地说：“老哥，孩子还有气哩！只要有一点希望，就得救过来！”说着，掏出本子在上面给县医院高芳轩院长写了几句话，嘱他千方百计把孩子治好，撕下那张纸，要张传德拿着送孩子去医院找高院长。
焦裕禄看出张传德心里还不托底，拉他到大队部用摇把子电话与县医院高院长通话，要求全力抢救送院的病儿。张传德弄清焦裕禄是县委书记，像是苦海中遇见了菩萨，用独轮车推上孩子就赶往45里外的县城。路上，他买了一盒火柴，走一程就划一根火柴，看看孩子还有没有气。半夜时分，孩子终于送到县医院，经抢救转危为安。
焦裕禄惦着小徐州，下乡回来3次跑到医院看望，嘱咐医生一定把他的病治好。25天后，小徐州病愈出院。焦裕禄赶来替张传德付了医药费，抱起喜笑颜开的小徐州，像自己的亲儿子被救活一样高兴。
周原赴兰考采访，听到小徐州重生的故事，极为感奋。张传德打算给儿子改个名，众人建议叫张卫焦。周原做主改名张继焦。
一个垂死的农家病儿，经焦裕禄悉心关照起死回生，张传德从梦幻般的经历中，对党和政府有了彻骨入心的认识。焦裕禄英年早逝，他如闻晴天霹雳，迁葬这天抱着孩子早早就赶来了。小继焦见到熟人，已会说父母教的两句话：“孩子，你的病是谁治好的？”“系赵福记（是焦书记）。”“你长大干啥？”“该兰考满冒（改兰考面貌）。”
焦裕禄视农民病儿为亲骨肉，张传德为孩子更名谢恩，动人心扉的鱼水新歌传遍兰考城乡。张继焦在焦裕禄同志纪念馆工作多年，后任副主任。他把徐俊雅当作生身母亲，徐俊雅也对璞玉浑金品格的张继焦视同己出，亲热地称其为“老七”，就连张继焦找对象、盖房、结婚、生子，都亲自操持。徐俊雅过世后，长子焦国庆主持，把妈妈留下的8万多块钱一分7份，除6个子女外，张继焦也得到一份。
兰考县焦裕禄同志纪念馆第二张摄于迁葬现场的照片，是老韩陵公社牛王庙村萧位芬老大爷迎灵时痛不欲生的情景。萧位芬是焦裕禄能掏心窝子的庄户朋友，焦裕禄到兰考头一回下乡，就在他的饲养屋住了3宿，在油灯下与萧位芬彻夜长谈，获取了“泡桐不成林，风沙挡不住”的真经。萧位芬不顾个人不带花圈要求，和村干部抬着买的花圈就来到墓地，一见焦裕禄遗像就哭着喊：“庄户人的好书记，你是活活地为俺兰考百姓，硬把自己给努（累）死的呀！困难的时候你为俺农民操心，跟着俺们受罪，现在，俺们好过了，全兰考翻身了，你却一个人在这里……”迁葬仪式结束，老人犹哀痛不已，泪流不止。
日暮时分，山呼海啸的哀思潮退却后，忽听从焦裕禄墓前传来一声凄楚的哭喊声：“爹啊……”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带重孝的少妇，正双手插在坟上放声恸哭。人们诧异：没听说焦书记有这么个女儿呀！经询问，哭坟者是堌阳公社牛场村农民孔令换之妻。
两年前，家无隔夜粮的孔令换之妻产后不下奶，哀求丈夫：“给俺买点红糖冲碗水喝吧！”孔令换攥着家里仅有的两毛钱跑到供销社，得知红糖1斤1包不零卖。血气方刚的汉子难过地掉了泪。正在供销社的焦裕禄买了红糖扯了布，来到孔令换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家。当人民的儿子在群众最无助、最无奈时，捧着一颗滚烫的心雪中送炭，逾越血缘的亲情便像清泉滋润了百姓的心。他们明白了，当年打仗时为解救受苦受难的人民，活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敌人干，死时肠子被敌人扯出来挂在树上也不皱眉的共产党，还在兰考，只是老焦这个当家人，比那些铁疙瘩似的共产党更善解人意，更知冷知热。眼下的日子是难，可比起受剥削受压迫的旧社会，还是强多了。跟着这样的党，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还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呢？
孔令换之妻身带重孝到焦裕禄坟上哭爹的故事，在各地流传得很广。兰考焦裕禄同志纪念馆金牌讲解员、89岁的李国庆，含泪对我讲起这件往事，依然激情难抑，声音发颤。李国庆说，他不会说普通话。但我知道，每当党和国家领导人和其他重要嘉宾到来时，他用地道的兰考话作的直抵人心的讲解，都曾那样无可抗拒地征服了所有在场人的心。几十年来，随着他那富有穿透力、震撼力、感染力的讲解，农家女戴孝哭坟的故事，传遍了祖国的山南海北。怀着朝圣之心来参观瞻仰的人们，从这一极具象征意义的故事中悟出，在没有战火淬炼的和平年代，焦裕禄精神这一强健了一个政党筋骨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兰考这片一度被贫困和饥馑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土地上，36万人民齐心协力降服“三害”的力量是怎样凝聚起来的。当党派到重灾区的县委书记像儿子一样为父老乡亲操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百姓在他英年早逝后视其为再生父母，这样的党群关系构筑的执政根基，谁能动摇？这样血肉相连的亲情形成的深厚伟力，谁能战胜？
迁葬仪式结束，人山人海的墓地归于寂静，刚强如铁、明天就要回山东老家的李星英，突然变得羸弱不堪。她让孙儿用一辆架子车，把她拉回儿子安卧的黄河故堤。西风残阳，寒鸦噪晚。满脸浸透悲苦的李星英，抱着儿子冰冷的墓碑，像是抱住了儿子瘦骨嶙峋的身躯。老人悲痛欲绝，嘶哑而无力地喊着：“禄子，这是咱娘俩最后一次在一起说话啦！娘老啦，走不动了，以后再也不能来看你啦……”
这是老人在终生引为自豪的儿子谢世后，第二次放声大哭。
焦裕禄在郑州病逝和下葬时，李星英没哭。兰考县委领导来看她，相约谁都不许哭。见面后，大家问声“老母亲好”，泪水就憋不住了，一个个竟然呜呜哭出了声。老人劝大家：“同志们，不要哭，哭是没有用的。”过了几天，老人问县领导：“裕禄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了吗？”县领导说：“完成了，完成得很好，很出色！”老人又问：“裕禄对得起毛主席了吗？”县领导说：“对得起啦，很对得起毛主席啦！”老人点点头，眼圈红了。过了一段时间，待老人心情稍稍平复后，有人问她当初为啥不哭？老人说：“俊雅还年轻，又带着6个孩子，将来所有的事都要靠她一个人。我在那里哭，俊雅怎么活呀！”
可陪伴老人的儿孙们知道，焦裕禄病逝后，老人乘火车回到山东，在博山八陡火车站一下车，就趴在地上，手抠着黄土哀号：“我的儿啊，我的儿啊……”那天，老人在墓地直哭得昏天黑地，暮霭四合。
“非此母不能生此子。”焦守云谈起奶奶的两次恸哭，啜泣道：父亲的一世英名，也得益于两个伟大女人，一是妈妈的牺牲奉献，二是奶奶的养育教导。她无比骄傲为公家做事的儿子一下子没了，内心的痛苦难以言表。但她首先想的是别人的感受和怎么稳住这个家，把痛苦嚼碎咽到心里。奶奶的刚强、隐忍和处事方式，影响了父亲一生。
这一天，有多少兰考人哭得泪干肠断？直到很多年以后，在兰考，不能轻易提焦裕禄的名字，一俟言及，人们就伤感，就落泪。
清明来临，10多万农民赶来祭奠焦裕禄。从高场北地烈士陵园到焦裕禄墓地，哀乐声不绝于耳。和平年月，中国共产党人的牺牲还在继续！为了解除人民的苦难，焦裕禄把一腔热血洒在兰考大地上了！
一位当年参加迁葬的老汉说：“我们真觉得打心底里对不住老焦。人家是县委书记，还有病，放着那么好的日子不过，来陪咱农民受那份罪。他把自己的心肝埋在了盐碱地里啦，埋在沙滩里啦。老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老焦这个共产党的县太爷，自个儿啥都没落下。种下的树苗，他没看到它们长大，种下的麦子，他连碗面汤都没喝上。他走以后，兰考人看着桐树心就发痛，吃口馍都想哭！”
巍巍故堤，莽莽黄沙，苍苍翠柏，耿耿丹心。在人民博大温暖的怀抱里，一生喊着爹叫着娘为百姓服务的焦裕禄，得到永生。
七、别了，流民图
2017年5月14日，焦裕禄墓在初夏的艳阳和风中迎来了主人第53个忌日。凌霄丰碑下，滴翠青松旁，山南海北接踵而来的人们，涓滴汇川在此涌流，悼念逝去半个多世纪的大河英雄。
最先拉开祭祀帷幕的，照例是张继焦。上午7时许，这个面阔口方、脸凝沧桑的敦壮汉子，手拎时鲜水果和香烛纸钱，缓步来到庄严肃穆的焦裕禄墓前，摆好香烛供果，双膝长跪，郑重给焦裕禄磕了3个头。随后起身化纸，向有重生父母之恩的亲人送上儿孙的孝心。
有着“焦家老七”和纪念馆工作人员双重身份的张继焦，已记不清曾多少回来此祭奠和瞻仰。但他清楚地记得，从1972年焦裕禄第8个忌日起，自己这个懵懂渐消的少年，开始懂得以民族最虔诚的仪式来悼念和感恩，每逢清明节、焦裕禄忌日和8月16日诞辰日，他都风雨无阻祭“焦陵”、拜焦公，迄今已时逾47载。
年年祭陵，哀思绵绵；今年祭陵，伴有佳音。张继焦眼中掩饰不住的喜讯是：兰考脱贫！他要告慰恩人的是，老书记梦寐以求拔掉兰考穷根的夙愿，如今已经成为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
丁酉年癸卯月癸丑日，公元2017年3月27日，惊蛰已过，清明将临，大河两岸漾起的十里春风，将令人振奋的喜讯传遍中国。这一天，河南省人民政府正式宣布，兰考县在河南省率先脱贫！
现代传媒第一时间回应社会关注：豫东曾经的“政治高地”“经济洼地”兰考，从2014年初开展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以来，3年累计脱贫7.7万人，一举摘掉国家级贫困县帽子，经济增速跃居河南10个直管县（市）第二位。“兰考脱贫”迅即成为网络热词，这个因焦裕禄而蜚声中外的县份，再度成为舆情焦点。
关于兰考的贫困，诞生于50年前的焦裕禄通讯，以悲怆而苍凉的笔触勾勒的深重灾情，给几代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24年后，穆青3人写的《人民呼唤焦裕禄》又一次闪回兰考的苦难镜头，依然令人嗟叹。同一地域，同一题材，同一作者，两篇报道叠印的灾难记忆如此沉重，串起两个时代的时间轴线如此悠长，为史上所仅见。
全国592个国家级贫困县，兰考以历史上的黄泛区和老灾区著称。“中州水患，莫过兰、仪、考。”因黄河频繁决口改道，兰考前身的兰、仪、考县治曾十多次被迫迁徙。《兰考县志》载，1644年至新中国成立305年间，兰考共发生涝灾90多次，平均三四年一遇。洪涝造成土壤严重盐碱化，遍及兰考的黄河故道，使全县春、秋、冬三季易生大风和沙暴，多时一年达129次。仪封乡刘岗村农民翟文生，一生因风沙埋屋三迁其居。旧时兰考人到外地做官均带家眷，怕过几年回来找不到家门。“三害”叠加，贫穷始终是兰考人世代因袭的梦靥。
富来贫徙。外出逃荒要饭的兰考人，被“兰考大爷”的笑话压得抬不起头。施主问兰考乞讨者：“你是哪里的？”答曰：“俺是兰考的，大爷！”由于语速快和口音差异，施主听成“俺是兰考的大爷！”于是，讨饭者被赶出门还免不了遭一顿奚落：“登门讨饭还自称大爷！”
令人笑不起来的“贫穷幽默”，个中辛酸唯有兰考人体验最深。
中国现代画坛独领风骚的艺术巨匠、现代水墨人物画一代宗师蒋兆和，抗战时目睹黄泛区灾民流离失所、痛苦不堪的窘况，集中国传统水墨技巧与西方造型手段于一体，创作了高2米、长27米的现实主义杰作《流民图》，通过对上百个人物的个性刻画，以前所未有的宏大、悲壮和逼真，出神入化再现了逃难群众的悲惨生活，以至真至善的人性，表达了丹青大师对正义与和平的呼唤。
1965年冬，穆青在兰考闻听大批灾民逃荒要饭，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在采访本上写下触目惊心的8个字：“一幅悲惨的流民图！”
从焦裕禄困厄之秋赴任兰考起，一届又一届奉身历史重灾区的中国共产党人，带领人民不懈奋斗，逐渐遏制“三害”，初步解决温饱。但由于受自然地理条件制约，兰考产业基础薄弱，经济发展落后，2002年被确定为国家级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2011年又被确定为大别山连片特困地区重点县。40多年过去，时代变迁可谓天翻地覆，穆青、冯健、周原笔下的那条“蛇”——贫穷，依然缠绕着兰考。
今天，城乡绿荫遍地、粮食自给有余、经济快速发展、人民安居乐业的新兰考，终于把世世代代在兰考大地上频频再现的流民图，连同“兰考大爷”的屈辱，永远送进了历史博物馆。古来那个风沙漫天、盐碱遍地、流民盈野的旧兰考，一去不复返了！
兰考脱贫那个春天，胼手胝足的父老乡亲，几多悲恸，几多怀念，几多欣慰，几多感恩，都尽付焦裕禄墓前涌流的泪水中。
统计数字显示，新中国成立以来，在党的领导下，兰考人民接续向贫困宣战，积半个多世纪之功，开出了一串靓丽的成绩单：
——群众收入持续增加。2016年，兰考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分别为2.1124万元和9943元，比3年前分别增长1.0164万元和4297元，增长率达7.5%和9.6%，增速居全省10个直管县（市）第一位。
——经济实力不断增强。2016年，兰考实现“十三五”良好开局，全县完成生产总值257.6亿元，增长9.4%，增速居全省10个直管县（市）第二位。
——城乡面貌显著变化。兰考成功创建国家园林县城、国家卫生县城、省级文明县城、省级生态县；全县115个贫困村，全部硬化村内主干道，实现有线电视户户通，城乡公共服务差距进一步缩小。
河南历来被视为中国农村缩影。因河殇极端贫困的兰考，又是透视中国农村的窗口。兰考脱贫犹如一炬擎天，照亮了中国农村整体脱贫的希望，在世界消除贫困史上散发出充满东方魅力的光彩！
传世之作《流民图》已入藏中国美术馆，成为一个时代不堪回首的文化记忆。永远淡出历史舞台的兰考“流民图”，与繁荣昌盛的新兰考互为镜鉴，以强烈的反差入藏兰考人的心灵底片。
家祭勿忘告焦公。田园锦绣、百姓康宁时，张继焦第47次清明祭，寄托着兰考人对英年早逝的焦裕禄多少怀念、多少感恩！
2017年8月，我拜访对兰考有特殊感情的新华社原副社长冯健，谈起兰考脱贫，这位资深报人兴奋不已：“听说是国家委托有关科研机构深入农户明察暗访，面对面考察百姓吃穿住用，科学抽样调查获取第一手材料和真实数据才认可的。兰考脱贫货真价实、没有水分！”
2017年6月3日，日内瓦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第35次会议，中国代表全球140多个国家发表共同努力消除贫困联合声明。显然，30多年来7亿多人脱贫的巨大成就，使中国代表获得了登台首倡的资格。
国际经验表明，当一国贫困人口数占总人口的10%以下时，减贫进入“最艰难阶段”。2012年，中国这一比例为10.2%。诞生于举世公认“最艰难阶段”的中国奇迹，是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戮力拼搏创造的不世之功。而在并不遥远的2020年，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将带领全国各族人民，以非凡的意志和智慧，决战决胜让4000多万群众走出绝对贫困，和全国人民一道迈入全面小康社会!
世界银行前行长金墉认为，中国最高层强有力的政治支持，是中国减贫的重要经验。随着改革开放逐渐巩固，开放式扶贫成为中国增长政策的旗帜。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前署长海伦·克拉克说，中国最贫困人口的脱贫规模举世瞩目，速度之快绝无仅有。
英国《经济学人》赞叹：中国是世界减贫事业的英雄。
兰考脱贫，无疑是中国反贫困斗争战略决战先期奏凯的范例。
这一奇迹是怎样发生的？发人深省的“兰考之问”，是怎样成为振奋人心的“兰考之变”的？一帧帧辉映青史的画面，吸引我把视线投向焦裕禄组织治理“三害”的发轫地——东坝头乡张庄村。
张庄百姓记忆犹新，2014年3月17日下午，亲莅兰考指导教育实践活动的习近平总书记轻车简从来到张庄，下车就走进84岁的贫困户张景枝老大娘家。张景枝当年是张庄生产队妇女队长，参加过焦裕禄组织的“下马台”“九米九”大沙丘翻淤压沙。习近平走进厨房，掀开锅盖察看老人一家中午吃的是啥饭，随后来到老人的卧室，伸手摸摸床上的被子，关切地询问家里致贫的原因。当习近平得知张景枝两个儿子先后因病去世，老人跟养鸡谋生的孙子闫春光一起生活，便对闫春光说：“现在国家政策好，贷款很方便，可以扩大养鸡规模。家有一老，等于一宝。要好好照顾奶奶，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习近平从张景枝家走出门来，健步来到村室，在用小学生课桌拼起来的长条桌前，与东坝头乡领导、村干部和党员代表座谈。
“请大家讲，我们是来听的。”习近平亲切环视众人，简洁平实的开场白，引来一阵会心的笑声。
第一个发言的是东坝头乡党委书记许家书。因心情激动，他在讲述中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发言卡了壳。看到总书记投来的鼓励目光，他又打开话匣子，具体描述了执行八项规定后的乡村之变。
1963年春外出逃荒在兰考火车站巧遇焦裕禄，未受批评反而听到焦裕禄检讨县里的工作没做好，嘱咐他外出注意安全的雷中江，向总书记反映群众心声：一是希望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不要搞“一阵风”；二是希望领导干部要向焦裕禄学习，到群众中去；三是希望老百姓的钱袋子鼓起来。
习近平听罢雷中江的发言，满面笑容鼓起了掌。
村民李国田是张庄艺术团导演，他带来的是一首参加村擂台赛的快板。习近平率先为他鼓掌，李国田有板有眼说了起来：“……二月里来龙抬头，现在农民真自由，青年男女去创业，红红火火闹九州。三月里来是清明，党的政策真英明，学生上学不要钱，鸡蛋牛奶送手中。……七月里来七月七，兰考出了个焦书记，领导农村除“三害”，翻淤压沙传奇迹……十二月来整一年，党的政策赞不完，教育实践搞活动，干部作风大转变，反腐倡廉顺民意，百姓心中乐开颜！”
习近平再次鼓掌，赞叹说：“群众对党的富民政策如数家珍！”
在兰考脱贫攻坚关键一役揭开战幕的时候，习近平亲临张庄看望贫困群众，与干部群众共商脱贫大计，温暖了大河奔流的东坝头，吹响了彻底驱除贫困的进军号角。而熟知东坝头和张庄历史的人们，则从一个政党与一个村庄半个世纪的血肉联系，于浓缩中见风景——张庄是焦裕禄尊重群众首创精神打开治理风沙通道的地方，是穆青、冯健、周原为焦裕禄重大典型推出“签字画押”的地方，是新时代人民领袖放飞兰考腾飞梦想的地方。历史50年间在张庄留下的3张剪影，定格了兰考治沙得道、楷模出炉、拔掉穷根3个多么壮观的瞬间！
习近平关于扶贫工作坚持“六个精准”（扶持对象精准、项目安排精准、资金使用精准、措施到户精准、因村派人精准、脱贫成效精准）重要思想，一经与兰考实际相结合，瑰丽多彩的兰考梦便振羽高飞，几番翱翔便裁出了构建3个体系的美丽剪影——
兰考崛起靠产业。如何突出产业同质化重围？打造特色产业体系，成为县委筹划突围的聚焦点。转型路上，焦裕禄留下的战略遗产泡桐，为振兴发展提供了雄厚资源。县委、县政府依托恒大家居联盟等企业打造中高端家居产业集群，建起南彰、红庙镇门业加工产业园和孟寨、闫楼乡板材加工产业集群，培育28个木制品特色专业村；依托格林美、富士康、科瑞奇等知名产业，相继建起国家级循环经济产业园、兰考科技园、小微企业孵化园。
这是走向“富裕兰考”的金色之梦！
构筑新型城镇化体系，做大做强中心城区，两年把“一个县”变为“一座城”；实施“四横六纵”产业廊道工程，打造全县半小时“交通圈”；依托国家建制镇试点建设和民族乐器优势，打造堌阳镇特色“音乐小镇”，结合黄河滩区居民迁建和华润集团入驻，打造谷营镇特色“希望小镇”；以美丽乡村建设改善农村人居环境，建成9个生态乡镇、216个生态村。
这是走向“生态兰考”的绿色之梦！
建设公共服务体系重在以文化人：完善公共文化服务平台，免费开放图书馆、文化馆、体育场等公共文化设施，培育兰考文化旅游品牌，强化乡村公共文化服务平台建设，为全县115个贫困村建成综合性文化服务中心，营造新时代兰考精神版图……
这是走向“幸福兰考”的橙色之梦！
从吃“百家饭”带领群众治理“三害”，到织梦逐梦奋力驱除贫穷之蛇，经过教育实践活动洗礼的兰考共产党人，在改写兰考历史的决胜之役中，成为冲锋在前的第一方阵。
“精准扶贫”，人要选准，策要施精。在长期抓扶贫的兰考县政协主席吴长胜看来，关键要解决扶持谁、谁来扶、怎么扶3个问题。
“扶持谁”是要找好“靶子”。全县普遍建档立卡，摸清贫困底数；多轮识别，确保精准；多措督查，不落一户、不漏一人。
“谁来扶”是要选准“射手”。兰考县设有驻村扶贫工作领导小组，县领导包乡镇（街道），科级干部当扶贫工作队队长和第一书记，选调680名后备干部和优秀干部，派驻115个贫困村和45个“软弱涣散村”（交叉村15个），精确“滴灌”帮扶。
“怎么扶”是要备足“子弹”。县委因村因户制宜制定12项帮扶措施，对已脱贫户实施保险、“雨露计划”等6项措施，确保稳定增收不返贫；对一般贫困户新增医疗救助、光伏扶贫等3项措施；对兜底户除以上9项措施外，全部纳入低保，60岁以下人员给予1000元临时救助，人均土地不足一亩按每亩500元差额补助。
穷县脱贫，海量资金从哪来？与时俱进的兰考人拿起改革的金钥匙，借获批国家普惠金融改革试验区东风创新融资方式，打造7个融资平台并组建农商银行吸引社会资本。单是2016年，兰考专项扶贫资金投入就达2.3亿多万元。政府拿出3000万元作为风险补偿基金，撬动10倍银行贷款额度，支持脱贫、创业和参与扶贫企业发展。县财政列支1000万元并与公司签约，为建档立卡贫困人口购买财产人身产业保险，确保脱贫路上“零风险”。
习近平登门看望过的张庄张景枝大娘，全家6口人年收入不足7000元。张景枝孙子闫春光借助优惠扶贫资金办起养鸡场、香油坊、“春光农副产品店”网店，从贫困户变成致富带头人。向阳花木易为春。2019年7月1日，闫春光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葡萄架乡政府女干部彭翱喃，2014年4月进住全乡最贫困的何庄，正赶上县12项帮扶措施出台。为把政策的春风吹进村民心里，7月起，工作队利用村里评贫困户形成的“晚间会”这一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把全村380户近1600名村民分成6组，每周宣讲一组，队长讲村情，彭翱喃讲政策，另一人答村民问。
扶贫攻坚较劲时，恰是彭翱喃家最难的日子。“晚间会”再度登场时，村民们拿着馍，端着汤，抱着娃聚拢乡场。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善用家常俚语把政策讲到百姓心坎上的泼辣女干部，父母和公婆因脑梗偏瘫入院，一双淘气的小儿女也常令家中后院“失火”。
雨后新晴，地头塘边正“听取蛙声一片”。彭翱喃在田园交响乐中讲扶贫资金借贷，突然大声问：“拿到钱先买什么？”村民脑筋来不及急转弯，却先听到一个响亮的童声：“买糖葫芦！”天真无邪的孩子逗笑了一个乡场。“谁家的孩子？大人管好呵！”彭翱喃整顿秩序，又讲县上对驻村干部的要求，问：“我是谁？”“彭翱喃！”参差不齐的回答，夹着似曾相识的童声：“你是妈妈！”哄笑声中，彭翱喃疑惑了：难道……宣讲完毕，彭翱喃瞥见下岗的丈夫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慢慢踱了过来。她接过孩子，嗔怪道：“原来是你们在捣乱啊！”一脸无辜的丈夫急忙解释：“孩子在家直闹腾，非要来找你……”
再开“晚间会”，乡场旁树上挂了吊床。彭翱喃摸着吊床上孩子肉嘟嘟的脸蛋叮嘱：“乖，妈妈说话别插嘴！”子夜时分，彭翱喃宣讲完，揽着一双儿女乘丈夫的车赶回乡政府，把儿子哄睡后，丈夫再把她送回何庄。一个半月宣讲，惠民政策在何庄人心中扎了根，两个孩子却在“晚间会”上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彭翱喃心疼得直掉泪，心里默默念叨：孩子啊，请原谅妈妈吧！为了兑现党对人民立下的3年脱贫的军令状，为了何庄与你们同龄的孩子都能吃得饱饭、上得了学，妈妈不能在夏夜星空下，摇着扇子给你们讲银河和牛郎织女的故事，但朱庄脱贫那天，父老乡亲会在功劳簿上，为你们两个小编外队员专门写上一笔！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朱春艳到场听彭翱喃宣讲，感动之余嘱她写篇文章。领导的关爱触动了她的泪点。人家驻村扶贫一人上阵，自己家是妻子打头阵，丈夫作后盾，儿女来帮衬，一家4口齐上阵呵！星夜走笔，饱蘸真情的工作手记《一家人的扶贫》诞生了。
何庄，这个拥有2700亩土地却穷得叮当响的小村，在优惠政策甘霖滋润下苏醒了。工作队协调安徽砀山与何庄签约种植黄桃，村里出土地人工，砀山出技术果苗并回收黄桃。何庄人从种庄稼到种铁杆庄稼，终于告别贫困喜迎小康。彭翱喃2016年被兰考县评为扶贫工作标兵和优秀农村工作者，2017年被开封市委表彰为优秀共产党员。
创新触角全域游走，甚至伸向沉睡在扶贫路上的潜能。省委、省政府成立驻兰考督导组，县整合相关部门职能成立督查局，常态化督查重点工作，5700余次督查解决问题近800个。督查覆盖所有驻村干部，县领导每周须在所包村住一晚，入户走访宣讲政策；驻村干部每天到村委会签到，落实“五天四夜”工作制。县委书记蔡松涛包东坝头乡张庄和长胜村，率先垂范走遍两村贫困户，亲自过问县级领导落实制度情况，定期调阅他们的工作笔记。县长李明俊包仪封乡仪封和东老君营村，除经常进村座谈访贫解难，还操心给打光棍的贫困户找媳妇。各级领导扑下身子抓帮扶，百姓恍如看到了当年的焦裕禄。
督查机制创新，使抓落实“利剑”始终高悬，问责常在。2015年11月，县督查局派员督查谷营等3个乡镇时发现，有的公职人员家庭成了贫困户；有的贫困户不知帮扶责任人名字；个别帮扶干部未坚持“五天四夜”驻村。县委针对发现的问题组织限期整改，督查局“杀回马枪”促进落实。真督实查，剑指扶贫。3年间，兰考先后有3名第一书记和1名工作队队长被召回！全县共有7名落实脱贫攻坚主体责任不力的村党支部书记被免职！
这些令兰考党的肌体中每个细胞都打个激灵的刚性举措，使反向激励的正向效应倍增，与正向激励互为补充，成为激发扶贫潜能看不见的手。县委每年评选10名“学习弘扬焦裕禄精神好干部”，开展争创“脱贫攻坚红旗村”“基层党建红旗村”“产业发展红旗村”“美丽村庄红旗村”活动，提高69名“红旗村”党支部书记和“两委”干部的工作报酬奖励，增加全县村干部报酬和离任村党支部书记生活补贴。2017年，驻村干部涌现出的70名“扶贫标兵”全部提升使用，3年共提拔124人。监督压力转化成落实动力，与考核评比激励形成了内驱外推、同向发力效应。
读懂兰考式激励，差不多就获取了赶走贫穷之“蛇”的密码。
为期3年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脱贫攻坚，让兰考彻底翻了身：2014年，全县脱贫19360人；2015年，全县脱贫37556人；2016年，全县脱贫12675人。截至2016年年底，全县贫困发生率降至1.27%。
按照国务院办公厅和河南省关于建立贫困退出机制的意见及办法，兰考在省“1+7+2”退出标准基础上，增加脱贫发展规划、帮扶规划、标准化档案建设、兜底户精神面貌改观、政策落实5项内容，形成“1+7+2+5”退出标准体系，组织逐村逐项核查落实。
2016年10月25日，河南省聘请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作为第三方，对兰考贫困退出进行预评估。该所综合评估得出结论：兰考的退出可行度为95.68%，可以稳定退出。
同年12月28日，河南省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对兰考贫困退出进行省级核查，并于2017年1月9日将退出情况进行公示。
2017年1月9日至21日，国务院扶贫办组织对兰考开展省际互查、第三方抽查、普查、核查4次调查核实工作。2月4日至5日，第三方进行复核算。2月23日，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向河南省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反馈兰考县退出专项评估情况，结果显示，抽样群众认可度98.96%，综合测算贫困发生率1.27%。
2017年2月27日，河南省政府批准兰考县退出贫困县序列。
3年真抓实干，兰考县委一班人兑现了对总书记立下的“三年脱贫”的铮铮誓言！根据县委统一部署，各扶贫工作队就地转为奔小康工作队，摘帽不摘责任，扶上马再送一程，和基层干部群众一道，全力投入决胜全面小康社会的收官之战。
精准扶贫改写了兰考的历史。活力四射的新兰考，成为豫东平原的一颗明珠。经扶贫攻坚这所大熔炉冶炼，新时代的安泰与人民母亲声息相通，焦裕禄精神在新一代人民公仆心中深深扎根。3年脱贫阶段目标如期实现，增强了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幸福感和信赖感。用心血和智慧帮助百姓拔掉穷根的干部，再度成为兰考人民的主心骨。新时代，兰考人民的儿子与父老乡亲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毗邻东坝头的张庄村老党员游文超，是焦裕禄组织翻淤压沙时的“儿童团”，也是张庄从谈沙色变的风口到林茂粮丰乐园的见证人。2016年8月，游文超利用12万金融扶贫政策贷款，将老宅改造成特色民宿“游家小院”，当年收入不菲，2017年进账5万多元，加上农业和务工共收入八九万元，彻底摘掉了贫困帽子。“游家小院”的神奇示范效应，催生了张庄40多户“农家乐”，特色民宿成了致富新支柱。黄河岸边典型的传统农业村落张庄，通过创新自强展现出乡村振兴的新风采：2017年，张庄跻身全国文明村镇之列；2019年，张庄成为全国首批旅游重点村。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汪洋，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宣部部长黄坤明，亲临张庄视察指导。张庄之变成为兰考脱贫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亲身经历了故园梦幻般变迁的游文超，回顾张庄人从出张庄逃荒要饭，到回张庄治理“三害”，从再出张庄到外地打工，到再回张庄参加脱贫攻坚的循环往复变化过程，由衷赞叹说：“焦裕禄带咱治了沙，习总书记领咱脱了贫！”